首页 -> 2007年第12期


追忆故国、青春与理想

作者:史华娜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女冠子 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末词人,入元隐居不仕。有《竹山词》传世,其词多亡国之恨、故国之思。周之琦《十六家词录附题》评曰:“阳羡鹅笼涕泪多,清辞一卷黍离歌。红牙彩扇开元句,故国凄凉唤奈何。”《竹山词》中有关元夕的词作共五首:《高阳台·闰元宵》、《花心动·南塘元夕》、《齐天乐·元夜阅〈梦华录〉》、《南乡子·塘门元宵》、《女冠子·元夕》,其中尤以这首作于宋亡后的《女冠子·元夕》最为沉痛感人。元夕在两宋时期是一个非常盛大、热闹的节日,《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等对此均有详细记载,而元夕在南宋遗民的眼中更具有特殊的意义。公元一二七六年元宵节前后,元军前锋攻入南宋都城临安,南宋灭亡,而元代统治者亦似对此节日怀有敌意,往往于元夕宵禁。刘辰翁《卜算子》即云:“十载废元宵,满耳番腔鼓。”往昔的繁华随着故国的沦丧而一去不复返,元夕成为最易引起南宋遗民亡国之痛的一个节日。这首词通过今昔对比,将词人对于故国覆亡的哀思与无奈、对于失落的理想与逝去的青春的追忆融为一体,虽以淡语出之,却更具感染力,足以与李清照《永遇乐》相媲美。
  全词起句即将读者带入温馨美好的回忆之中。“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蕙兰花的香气四处弥漫,让人沉醉,这是回忆中元夕的味道。雪后初晴,雪光与月色交相辉映,池苑馆舍犹如一幅祥和而迷人的山水画,这是回忆中的“旧家风景”。“雪晴池馆如画”似从韩维《登湖光亭》诗“雪尽尘消径露沙,公家池馆似山家”化用而来,却不露痕迹。“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春风和煦,酒旗飘拂,笙箫齐奏,灯光交错,节日的气氛跃然而出。“宝钗楼”,原为咸阳酒楼,后泛指酒楼。陆游《对酒》诗:“但恨宝钗楼,胡沙隔咸阳。”自注:“宝钗楼,咸阳旗亭也。”“旗亭”此指酒楼。悬旗为酒招,故称。“琉璃光射”状元夕“火树银花合”(苏味道《正月十五日夜》)、“灯市光相射”(周邦彦《解语花》)之盛况。周密《武林旧事》云:“灯之品极多,每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经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近岁新安所进益奇,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号‘无骨灯’。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机关活动,结大彩楼贮之。又于殿堂梁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遂为诸灯之冠。前后设玉栅帘,宝光花影,不可正视。”又云:“幽坊静巷好事之家,多设五色琉璃泡灯,更自雅洁。”至此,词人未施浓墨重彩,不曾精雕细刻,只是轻轻点染几笔,以虚写实,已让我们全身心地陶醉在元夕狂欢的氛围中。幸福的感觉总是上升的。词人虽未明言自己心情如何,“春风飞到”之“飞”、“宝钗楼上”之“上”已将轻松愉悦的心情泄露无遗。这不禁让人想起蒋捷著名的《虞美人》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此时的词人正是春风得意之翩翩少年,这样的回忆让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青春时代。
  “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而今”二字让我们从美好回忆中陡然跌入残酷现实。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忽然一转,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妙。”眼前随随便便挂着的几盏灯,与“琉璃光射”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不是”二字又是一转,既写出今夕的冷落萧索,又补足对于昔日繁华的追念。“暗尘明月”用苏味道《正月十五日夜》“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诗意,笔墨简省,内涵却极为丰富,写尽了当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狂欢景象。“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况”字在情感上更进一层,今昔节日的气氛已然无法相比,心境更是大不相同。“年来”当隐指一二七六年南宋灭亡以后。蒋捷于度宗咸淳十年(1274年)中进士,青春及第,正欲有所作为,而这欲有所为的对象却失落了,青春和理想也随之覆灭,从此心灰意冷,浪迹萍踪。这样的遭遇可谓不幸之极。宋室南渡后,李清照《永遇乐》词云:“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当年飘零江南的李清照还有“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些许冷漠兴致,而今家国无存、“心懒意怯”的蒋捷已“羞与蛾儿争耍”,悲苦之情更甚前者。“蛾儿”乃“元夕节物,妇人皆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灯球、销金合、蝉貂袖、项帕,而衣多尚白,盖月下所宜也。游手浮浪辈,则以白纸为大蝉,谓之‘夜蛾’。”(《武林旧事》)辛弃疾《青玉案》云:“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羞”字正见出词人身为南宋遗民无比沉痛的心情。“华胥仙梦未了,被天公澒洞,吹换尘世。”(《齐天乐·元夜阅〈梦华录〉》)江山易主的巨变带给词人的是永远无法抚平的隐痛,对于元夕的反复吟咏正是他内心悲伤凄苦之情的外化。词的上片通过回忆,在今昔对比中流露出对于故国连同逝去的青春和理想的深沉哀思。
  下片着重写今夕的冷落及词人内心感情的起伏,对往昔的回忆则代之以梦境。往日元夕,“笙簧琴瑟,清音嘹亮,最可人听。拦街戏耍,竟夕不眠。……人都道玉露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至十六夜收灯,舞队方散。”(吴自牧《梦粱录》)而今初更(晚七时至九时)刚过,江城已街空人静,一片冷清。这样的落寞景象与上片起六句的回忆形成强烈比照,让人心中如何能够平静?“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有谁能懂得我想要从上苍那儿再借到昔日繁华的心情呢?“问”字极具力度,是多年来词人内心悲恨酸楚与抑郁苦闷之情的爆发。词人在《南乡子·塘门元宵》中亦感叹道:“谁解倚梅花,思想灯毬坠绛纱。”明知恢复故国已不可能,为什么还要如此发问?对于蒋捷而言,故国、青春和理想这三者是水乳交融、三位一体的。逝去的不光是昔日故国的繁华,还有他的美好青春和远大理想。他自诩在“词场”和“战场”上都是“英伟”之材,但不幸“世故荡摩”(《满江红》),英才无处可施,“只把平生,闲吟闲咏,谱作棹歌声”(《少年游》)。如沈雄《古今词话》引《松筠录》所说,刘辰翁、蒋捷等“皆忠节自苦,没齿无怨者。必欲屈抑之为元人,不过以词章阐扬之,则亦不幸甚矣”。那一“问”该隐含了词人多少的苦恨和悲抑!“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词人剔除烛台上烧残的灰烬颓然入睡。梦中那辚辚滚动的钿车载着佩戴香罗巾帕的如云士女依稀出现。“钿车罗帕”语出周邦彦《解语花》“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与上片之“暗尘明月”皆为极富表现力的巧妙化用。词人也曾在良宵佳节和这些美丽女子嬉笑游冶,过着颇为轻狂的生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浪淘沙》)梦是词人心灵的避难所,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复回故国,重温旧日美好时光,内心的不平似乎得到了一点补偿。
  “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繁华已然成梦,词人所能做的只是以最精美的吴地银粉纸,把难以忘怀的前朝盛事写成文字,以寄托自己的拳拳故国之思、追忆生命中最可宝贵的时光。“待把”之后又是一转,正欲提笔,词人的思路却被邻女的歌声打断了。结句“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诸家理解有所不同。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认为“此亦欣喜之辞,邻女可唱,说明旧家风景,尚存一二也”。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则认为邻女不知亡国恨,“我自伤往,而人犹乐今,可笑亦可叹也。”由此,对于词人是微笑、苦笑还是嘲笑亦各持一端。“夕阳西下”,据龚明之《中吴纪闻》,范周尝于元宵作《宝鼎现》词,“极蒙嘉奖,因遗酒五百壶,其词播于天下,每遇灯夕,诸郡皆歌之。”其词首句为“夕阳西下”。邻女既然是“绿鬟”,说明正是和词人当年一样的青春年少。她倚窗而歌,本是歌者无心,听者有意。词人或许随着邻女的歌声又一次沉浸在对于往昔的追忆中。即使内心还有些许苦涩酸楚,他对此也应是报之以淡淡微笑吧。“夕阳西下”亦与上片“春风飞到,宝钗楼上”相互对照,象征着故国以及词人的青春和理想只能是他内心深处一抹永不褪色的温暖记忆。
  结合蒋捷一生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词中反复追忆的不只是沦丧的故国,还有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和理想。此词脉理细密,今昔对比贯穿始终,流利之中有转折,情感上抑扬顿挫,极尽吞吐之妙,语词虽疏淡,苦苦追忆之情却格外感人。清代词人陈维崧、史惟圆、李符、徐喈凤、余光耿、龚翔麟等皆有次韵之作。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