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谪居胜概 潇洒出尘

作者:黎 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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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是宋初大文豪王禹偁晚年的作品,创作于公元九九九年中秋佳节。文章写完不到两年,他就满怀悲愤地死在贬谪之地。王禹偁一生中有三次被黜的经历,均与他正直的性格和当时政治背景有关,但是他从没有向那些迫害他的人低过头。特别最后这次黄州之贬,子虚乌有的罪名更激起了他愤怒的反抗,他不仅在《出守黄州上史馆相公》一诗中直接向当局质问:“未甘便葬江鱼腹,敢向台阶请罪名”,而且还写了一篇著名的《三黜赋》,发出了“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的呐喊。《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就是写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它既体现了王禹偁此期的精神世界,也展示了他渐臻化境的散文艺术。整篇文章从文脉上来看,可以分成四个层次。我们先来读它的第一、二个层次。开头三句话为第一层,简要介绍了作小竹楼的缘起,及其地理方位:“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芜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先写取材的方便,体现出黄州的地域特色;再写周边的环境,点出修建小竹楼的空间条件。明人吴纳《文章辨体序说》云:“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是一篇比较规范的记体文,特别是它的开头,采用古记体文的传统表现形式,短短三句话,把小竹楼的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文风洗练、言简意赅,用一个波澜不惊的开头为下文的生发蓄势。文章的第二层次转入景物描写:“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寥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助也。”清代古文批评家余诚说此段“景中有人”。文章从大的视野范围落笔,“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寥夐”,用空间的阔大去反衬竹楼之小,二者之间形成视觉上的张力,行文上陡生波澜,一变开头平淡之格。接下来“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从听觉和视觉的交织起笔,用夏、冬两个季节的自然现象作对应。如果不细心阅读,这几句很容易匆匆掠过,实际上这里面隐藏的作者高超的运笔转换技巧,是读者产生审美愉悦的重要原因。从结构上说,由空间的阔大转入时间的延展,使小竹楼原来的三维空间进入一个四维空间中,打开了读者的阅读视野,此其一;从写作技术上而言,从这两句开始,由前面三句的眼前实景描写,转入想象中的虚景描写,实现了景物虚实之间的转换,此其二;“急”、“密”都是主体的视觉经验判断,“瀑布声”“碎玉声”又都是主体的听觉感受,这两句实现了由视觉到听觉、由客观到主观的转换,抒情主体形象由此呼之欲出,此其三。看似简简单单的几个小句子,却隐藏着作者独运之匠心,充分调动了读者的阅读感觉,通过或明或暗的笔法变化,增强读者的阅读美感。再接下去四句写了鼓琴、咏诗、围棋、投壶四件文人雅事,表面上看是描述小竹楼特殊的竹木构造,使这些文人喜欢的文娱活动产生更好的音响效果,从而能增加参与者的兴致,实际上作者通过渲染想象中的娱乐场景,拉近了抒情主体与小竹楼的关系,使这个看似普通的小竹楼,附着了浓郁的情感因素,仿佛它不是一个无生命的建筑,而是能帮助主人消除忧愁、形影相吊的朋友。作者文笔在由景及人的过程中极尽腾挪转换之妙,在这一层次的描写中已经做到景中有人、景中有情,情、景、人三者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文章第三个层次是全文的高潮,抒情主人公由前面的铺垫,终于和小楼一起直面读者了。这也是作者集中描写“谪居胜概”的部分,清人过珙读罢此文,有一种“飘飘欲仙”的神奇感觉,我们来看看这种阅读体验是怎样形成的。此层共有四句话,每句话文势都有一变。第一句为“公退之暇,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销遣世虑”,寥寥数笔,刻画了一个潇洒出尘的文士形象,“公退之暇”点明他的社会身分,抒情主人公并不是隐士,而是一个忍受了俗事烦扰后暂获闲暇的迁谪官员(王禹偁并不喜欢地方上的“俗吏”工作,他的志向还是做一个为皇帝书写制诰的“词臣”,其诗文中多有表白,此不赘述),“披鹤氅衣,戴华阳巾”,点名他的装束。王禹偁的这身打扮给人以超凡脱俗之感,但他并非刻意为之。多年的贬谪生涯损害了他的健康,在被贬到黄州前他就因生病而日见消瘦,所以喜欢穿宽大轻便的道服,并专门写诗感叹自己“老为儒术误,瘦爱道装轻”(《病中书事,上集贤钱侍郎》)。接下去我们看到这个主人公“手执《周易》一卷”,《周易》是王禹偁最喜爱的书,他自己的诗歌多次提到这部书,就连自己文集的名字,他也是“以《周易》筮之”,得到了小畜卦,然后据此把自己的文集定名为《小畜集》。“焚香默坐,销遣世虑”,一切重归于静寂,万籁无声、物我合一,使人心灵随着缕冉冉升起的香烟,获得一次抚慰与洗礼。这里的“静寂”又遥遥与上一层次的各种“音响”相对,动静结合,把人们的阅读渐渐引向更高的审美体验。接下来作者荡开一笔,“江山之外,但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通过抒情主人公的视线,再次把阔大的景色收入眼底,这大概也是清人余诚所说的“人中有景”。但是此处淡远缥缈的景象与开头的阔大空间并不相同,因为它是通过已经出场的抒情主人看过去,“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所看到的景物附着一层难以把握和琢磨的忧郁感,为这篇古体散文平添了一番诗性之美。这使笔者脑海中浮现出《春江花月夜》中“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意境,那缕无以名状而无法摆脱的哀愁,那股无处不在而又无从收拾的忧郁。“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这几句描写暗含着一个时间流逝的意思,无形之中,把前面那个“焚香默坐”的主人公置于一个时间流程中,使所描绘的萧散脱俗的“迁谪之胜”,有了时间的厚度,有了“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亦谪居之胜概也”是这一层次的关键句,它既是对上面所言种种的总结,也为引出下面的对比铺垫,这样文章才显得水到渠成,没有斧凿之痕。此层最后“齐云落星”以下数句,一仍唐人笔法,用相类的事物作对比,来反衬或强化自己所描写的对象,同时也拓展了读者的文化视野,把描写事物放到一个更加悠远的历史文化背景中。
  如果是一篇传统的记体文,上面三层已经满足文体的需要了,作者通过视觉、听觉、想象等多感调动,为读者建构出一个美好的心灵栖息地。但王禹偁却由此再宕开一笔,借“吾闻竹工云”生成这篇文章的第四层内容,由竹工的话语引出竹楼易朽的话题,把读者在上面两层刚刚通过阅读构建起来的一个萧散、脱俗的诗意栖居之地,拉到残酷的现实面前,使本已摇曳多姿的文脉至此又陡生波澜。《周易》有“风行水上”之“涣”卦,北宋苏洵、苏轼都对这一卦所包含的文学思想作了阐述,笔者认为《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恰也体现了这种高超的写作技巧。第四层这突转的一笔,虽然只是几句普通的建材介绍,但它正如那行于水上之风,使文章由虚入实,由化外空境入世间苦境。作者紧随着这股神来之“风”,用短短四十一个字,道尽自己四年来两为翰林、三治外郡的人生巨大变故,言简意丰,在平淡的叙述中压抑着巨大的愤慨,颇得“春秋笔法”之义。最后作者发出喟然长叹:“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这句话表面上有一些牢骚之意,而且考之王禹偁创作于此期的诗文,内心中确实激荡着一股不平之气,用这样的句子向自己不公平的命运发出呐喊,或许正是此公的初衷,我们甚至可从这一语义群一头一尾两个有关语气词汇“噫”和“乎”,读出他此刻心中的愤懑。但是文章一旦完成,进入传播环节,读者会对它进行多种向度的解读,从而使其艺术价值更加隽永。抛开王禹偁一人之宦海经历不谈,这段话实际上引出了人生的一个终极话题,那就是美好是否能够永恒,把读者由眼前之景之思,带入到一个博大的人生思索上去。这种对宇宙、生命的思索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从追问“青天有月来几时”的李白,到长吟“不知江月待何人”的张若虚;从空悲“年年岁岁花相似”的刘希夷,到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晏殊,都曾面对时光的流逝,进行过这样的沉思。特别是王禹偁的忠实“粉丝”苏轼(他曾为自己没有机会为王禹偁“执鞭”而深感遗憾),更是把这种对人生美好的难以把握的情感,用他的生花妙笔发挥到极致,他那“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诗句,表达了对人生流逝、好景难常在的感叹;宋人蔡正孙还从苏轼诗集中读到“为问登临好风景,明年还忆使君无”,“雪里盛开知有意,明年开后更谁看”等表达类似情感的诗句,并慧眼独具地指出苏轼这些诗句与王禹偁“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在阅读审美体验上的共同性:“噫!好景不常,盛事难再,读此语则令人有岁月飘忽之感云。”(《诗林广记后集》卷三)最后三句话“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余诚说文章“末以斯楼不朽结,到底还他个记体”。经过一番议论与阐发,此文又回归到记体文的“体制”上去,表现出作者收发自如、出神入化的文字表现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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