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不可言说的言说
作者:刘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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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诗是不可说的,如佛家所言,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如这一首《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好不好?自然是好的。先不要说内容和风致,就是音节,也如风动琴弦,自然成韵。这首诗是两汉乐府古辞,属相和歌辞。相和歌辞的乐器有笙、笛、琴、瑟、琵琶、筝、筑等。魏晋时此曲用何等乐器演奏已不可确考,但流传之当日,容我大胆地揣测,很有可能是笛曲。因此歌辞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当下性,而在江南的水乡,能够一边看着水中嬉戏的游鱼一边快乐地歌唱的,除了那些采莲的女子,就是乡间的牧童——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呢?因歌辞实在是太快乐了,那是一种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己”的天真,就像冬日暖阳下晒背的老人以为晒太阳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享受一样,这样童稚的天真烂漫,只可以归之于青春年少。而要将这和大自然的自然纷披之美打成一片的天真烂漫用乐器来表现,则莫过于笛,因笛是天然地属于水乡的。当笛声在柳色中穿行,在荷风中起伏,在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上流连不已,那声声的情韵,和采莲女子无忧无虑的歌唱,就此连成了一片,莫可分辨,成为水乡最美的声色。而这声,这色,看似随意挥洒,却正是梦里的江南,几千年来未曾变过。
最好的诗总是让人困惑,因无法说出它的好来。所有的词汇都穷尽了,却仍然只是一些边边角角,这边边角角也是好的,好比龙的一鳞半甲,虽然看到的仍不是本尊,但已然有迹可寻。只可惜,这边边角角,也自难寻。
我初读此诗的时候,只是觉得好,却并不觉得有多好。并没有费心去记,可是却已经铭记在心。在每一次和江南的相遇里,无论是真实的相遇还是只是用想象,这首诗都会自然地从心地涌出,快乐而简单,却能够在不同的情境里和不同的情绪水乳交融,而又自得自在,一如往昔。
真真是奇妙。
真个要说呢?其实又说之不尽,因每一个字都可以演绎出无数的法则——艺术就是这样,典范的作品,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有垂范的意义,端看欣赏者眼力的高低,所谓小扣则小鸣,大扣则大鸣。只要愿意去追究,总能有所斩获。
说之不尽,是因为通体皆美,无一处不好,无一字不妥,无一个音节不和谐。我们时时都觉得,这是孩子都能唱出来的歌;然而异地异世而观,则又是国手也莫可追攀的诗。这样的风致,后世却无人仿作,因裁缝早灭尽针线之迹,谁又知金针度与了何人。
所以我们只有慨叹,慨叹整首诗里洋溢着的快乐的气息和叹赏的语调。无论是首句的“可”字,还是次句的“何”字,还是后面五句五个方位层层叠叠的铺张和渲染,都是一个赏字,赏之不已,叹之不尽,那无尽的快乐,也就在这叹赏之中了。我们已忘了莲的美丽,荷的香气,游鱼的夭矫,河水的涟漪,我们记得的只是采莲女子那充溢着心田快要漫出来的快活……那真是美丽的江南。
最后,关于诗中的“田田”二字的理解,胡适、钱玄同和黎锦熙三位先生曾有一段谈笑风生的议论,认为“田田”二字是“团团”或“圆圆”的传写之误,见解是极精当的。(见1993年6月7日《人民日报》第八版吴奔星文)但在我看来,单就音节而言,还是“田田”最好,“团团”次之,“圆圆”又次。仔细体会,念“田田”和“团团”的时候,齿舌相碰,那喜悦的滋味竟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再细细咂摸,则“田田”似乎更婉转,而“团团”则有些憨。圆圆不是不好,只是无论用词和音节都略实,韵味稍减。所以,“田田”虽然也许竟然是个错误,但如同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的“见”字也竟然是一个错误一样,这错误却是美丽的。所以,还是像胡适先生所说的,“已经误了一千多年,改也没有可靠的根据”,不妨继续误下去吧。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