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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议晏词之“清”
作者:刘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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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宋初年的词坛上,南唐冯延巳的的影响是很大的,尤其对士大夫词人。清人刘载熙曾经这样评价宋初词坛上作为主流词风的代表人物欧阳修与晏殊二人 “冯中正词,欧阳永叔得其深,晏同叔得其俊”①。据说,晏殊本人也是有意识地学习冯延巳的词风。北宋刘攽在《中山诗话》里记载:“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②笔者以为,如以“俊”来论晏殊词风,稍觉抽象,不如再加“清”更为具体。也就是说,晏殊既继承了冯延巳词“俊”的特色,又自己创造了“清”的风格,因而形成了温润秀洁又清丽婉约的独特词风。本文现就晏殊词“清”的特色进行论述。
首先,晏殊词在内容上大多表现“清愁”。晏殊之词无论是相思怀人的登高远眺,还是花前月下的低斟浅唱,即便是面对着良辰美景与赏心乐事,其词也总是笼罩着一层盛极悲来、酒醒人散的清冷与轻愁。如人们都很熟悉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很明显,这是一首感叹年命的伤春之作。开始词人还是怀着喜悦的心情,绿蚁新酒,红袖善歌,词人边听边饮,酒动词情,还即席创作了一曲“新词”。而词虽是“新词”,天气却如去年依旧,地点也还是旧日亭台,连飞来的燕子都是去年春天曾栖居在此地的旧燕;景物依旧,春天依旧,而面对春天的人又老了一岁。再看眼前,又是夕阳西下,落花流水春将去也,让词人顿生伤逝怀旧之感。词中的夕阳意象既表示日之夕、夜晚将至的自然现象,也暗喻了年华流逝、盛年不再的苦乐人生。美好的春天和美好的年华一样终究都将会流逝,但是花谢还会再开,春去还会再回来;而人呢,其青春像逝去的流水,永远不会再来了。面对永恒的浩瀚宇宙和个人渺小、短暂的生命,这如何不使人顿生无可奈何之惆怅呢!于是词人在“小园香径独徘徊”, 徘徊着、深思着,直到“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明新月人归后”。词人是在徘徊中思索生命的意义,还是咀嚼伤春的情绪?是在有限的生活中建功立业,还是在享受这短暂的美妙人生,如何作出选择?我们不得而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岂止是美好春天的逝去使人惆怅,萧瑟的秋天更令人伤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寂寥的山河,满目的落花,使人伤春;秋风吹起,落叶满地,又为悲秋。伤春悲秋是传统文学主要表现的内容,从宋玉的悲秋到欧阳修的《秋声赋》,都极尽渲染伤感之情调,晏词也表现出同样的伤感之情,但这种伤感是轻缈的,清婉的,可用“清”、“轻”二字来概括,“清”即清旷,即思想上对人生的、自然的这种不圆满有理性的认识;又可以理解成“轻”,表现这种感情不沉重,有节制。晏殊是敏感而理性之人,他以细腻的感觉意识到年华流逝之悲伤,但把这种情绪控制在理智的范围,不大喜也不大悲,而以清丽的格调抒发人对生命的热爱与无奈。天然温婉,止于分寸, 理性地把握情感的抒发,使晏词具有了一种独特的中和之美。这种理性精神还体现在他意识到繁华过后必定是萧条,热闹过后就是冷清,具有一定的辩证哲理之色彩。世间万物,生生灭灭,周而复始。生机盎然、桃红柳绿的春天固然美好,但离满目萧瑟、清寒荒凉的秋天也就不远了,所有的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不会长存,任何人也逃脱不了永恒的,冰冷的自然宿命。晏殊有 “当时共我赏花人,如今检点无一半”无常的伤感,但是却并没有陷入虚无主义,而更多采取现实的观点,采取智者不滞于物、而随物周流的达观态度,例如他的《浣溪沙》即表现出了这种人生态度:“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年光无尽,生命有限,人生离多聚少,还是多享受酒筵歌席之乐;不要一味的沉浸于伤春怀人之痛中,而要更多地珍惜眼前与你共处的人。也可能有人会认为晏殊世故、甚至庸俗,但其实这是人们面对无奈的自然与人生应有的积极、理性的态度和选择。
晏词是“诗人”之词,所谓诗人,就是天生具有对人生与自然的敏感,能够以自己多愁善感的心灵体验人生的各种情感,感受自然季节的各种盛衰交替,自然与人生的种种变化无常和不圆满最能引起他情感的波动,晏殊最擅长表现这种人生的不圆满。但这种情感不是针对具体的某人某事或者此情此景,而是抽象的、莫名的、普遍的人类感情。正如作者所抒写的愁绪,可能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也可能是“新来瘦,不为悲秋,非干病酒”,它可能是某个景物的触发,也可能只是毫没来由的一种忽然而至、稍纵即逝的情绪,是让你挥之不去却又感到无处不在,触之不着却又时刻萦绕的一种清愁。
其次是风格的“清雅”。张舜民《画墁录》里记载一个后人经常引用的文坛故事:“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从其中可以看出两人词风的差异,柳词主俗,具有浓厚的市井气;晏词求雅,表现的是士大夫的情怀。比如同样是描写男女恋情相思之作,晏殊写的是“昨夜西风凋碧树……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予”。词中既有登高望远的苍茫,又有所思不见的惆怅,山长水阔与望断天涯相对应,展现了一种理想的、具有距离的感情,因而显得清远空灵,摇曳多姿,其情感的体验更侧重于精神层面;而柳永描写的却是“彩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则是一种非常世俗的、感官的,甚至带有颓废、色情的意识,其情感的体验更侧重于写实的层面,在格调上就有了高下之分。
再有一则轶事也能说明晏词之清雅。晏殊虽少年得志,位至宰相之尊,但其词作丝毫无富贵之气,这也和他的有意求雅的审美追求有关。他写富贵又全然无富贵之雕绘;他轻蔑那些富贵俗文是“未尝谙富贵者”。晏殊最讨厌人每言富贵,必说金玉锦绣之类,讽之为“乞儿相”。如他自己所言,说富贵只说气象即可,并用他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二句来说明什么是富贵气象。这两句诗出自他的《无题》:
油壁香车不再逢, 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 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 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 水远山长处处同。
在此,怀人之旨,惆怅之情,富贵之景,一切都在不言中。其诗含蓄蕴藉,韵味深远,正因为晏殊以文化、美学的眼界来描写寻常的儿女之情、自然之景,遂使得其诗的品格和品位,均不落俗套,耐人寻味。
晏词虽然在题材上不外乎传统的男女之情、春秋之感,但都没有停留在形而下的感官的层面,总是上升到精神的层面来体会与表现,并且这种感情不是具体的指实,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表达的是一种普遍的、抽象的情感,再经过诗人的刻画与表达,就具有了一定的哲理性,这也是“雅”的一种表现,并且能以理性控制情感,具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诗歌美学风貌,这种风貌使本为“艳科”的词具有了诗歌的审美特点,使词化俗为雅,使伶工之词进一步变为士大夫之词,故王灼称赞晏殊的词风 “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无亦无其比”③,清人冯煦更是过誉为“北宋倚声家初祖”④。
最后,晏词在语言上的“清淡”,这主要表现在两种表达方法的使用上。一是晏殊很少使用表示浓厚感情和强烈色彩的词语。写暮春,没有惨红愁绿之句;写愁,都是清愁与轻愁,并且大都寄寓在纯客观的景物描状里, 不觉痕迹的情感流露,晏殊的愁,不是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强烈的愁,也不是“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那沉重的愁,更没有“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秦观那浓郁的愁。晏殊总是选择那些着色很轻,格调很淡的词语,如他的《踏莎行》:“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 极尽清丽与文弱。《珠玉词》中这一类的还有《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等许多作品, 均是似不觉意为之。晏殊笔下的清愁,犹如天上飘泊的白云, 虽然感觉到它就在天空里,但几乎不着痕迹,呈现出一种诗性的美,而这种诗性的美,正是通过他特有清淡语言选择表现出来。二是晏殊词很少用典,大多用白描手法,使他的词读起来清丽流畅,疏朗有致。
综而言之,晏殊的词以清愁为表现内容,以清雅、清谈为主要格调,充满了士大夫的韵味与情调,使词逐渐远离了晚唐花间应歌之作的脂粉气与庸俗气,提高了词的文化品位,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清]刘熙载 《艺概》[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②[宋]刘攽《中山诗话》[M].四库全书本。
③[宋]王灼《碧鸡漫志》卷第2。
④[清]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