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海子诗歌的“青春期”特征
作者:胡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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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荒原》的美国诗人艾略特在他的一篇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有大意如此的话:如果一个人在二十五岁之后还写诗,那么他就必须考虑自己和历史的关联。海子一九八九年自杀,恰好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年头,可以视为青春期和成年生活的分界线。艾略特的话也可以从“告别青春”的意义上来理解。我们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每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都是诗人。换言之,每个人在青春期都是诗人,这个时期生命充满幻想和激情,它的未来不确定,它天然就是属于诗歌的,它可以自发写诗,它可以无视诗歌的历史和传统,它依靠一种爆发力和冲劲写诗。而过了二十五岁,青春的激情消退了,自发写诗的冲动也消失了,这时,如果一个人还要做诗人,就要考虑写作的技巧、写作的传承、写作的创新、写作的思想性这些更理性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二十五岁对诗人构成了一个考验。如果他挺过了二十五岁,他可能会放弃诗歌,老老实实过日子,或者写另一种不同于青春期风格的诗歌;如果他挺不过二十五岁,他就只有自杀。另一个诗人戈麦验证了这一点,他也毕业于北大,他一九九一年自杀时是二十四岁,他在《戈麦自述》里说:戈麦经常面露倦容,有时甚至不愿想二十五岁之后的光景。在这里,戈麦也把二十四岁看作一个门坎,他也没有跨过去。
“青春期”之于海子可以从几个层面上来理解:1.海子写作的时期是他的青春期;2.海子的喜爱者主要是青春期读者;3.海子诗歌具有某些青春期的特质,比如喜好幻想,崇拜远方,充满激情,理想主义,不切实际,单纯,偏执,走极端等。
海子死于二十五岁,留在了青春期的门坎里面。某种意义上,他的写作依靠的是一种青春期的激情和冲劲,他的生命是加速的,最后终于支持不住了,就“轰”地一下爆炸了。海子非常喜欢画家梵高,他的卧室里挂着梵高的画,他的诗歌意象很多借自于梵高,比如麦田,麦子,星空,土豆。他甚至是在模仿梵高生活。自杀的结局也是一样的,而且他们都是白羊星座。他还写过一首关于梵高的诗《阿尔的太阳》,把梵高称为“瘦哥哥”: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强劲喷出”,“火山”,“不计后果”,“多余的活命的时间”,这是对激情喷涌的生命的描摹,也是海子自己的写照。所谓“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就是说:我可以不活那么久,我把一生的激情都集中在几年里喷出来,这样的话,生命可能很短,但是很壮观。这首写于一九八四年的诗其实就暗示了海子的自杀。他的诗正是这种喷涌式的,他把一生的激情都集中在二十五岁之前喷涌完毕了。
这里“不计后果”这个词是一个典型的形容青春期的词。青春期的人容易走极端。为什么他们爱走极端?因为他们很虚弱,除了“极端”以外一无所有,他们只能靠极端来证明自己。我们可以拿瀑布和喷泉来打比方。青春期的人就像瀑布或喷泉,它们喷涌的力度非常大,但是它们很单薄,它们的美就来源于它们的单薄和极端;而大海的美与此不同,大海是浑厚的。大海和瀑布的对比正如同中老年和青春期的对比。
青春期的特点就是拒绝折中和中庸、调和;它是旗帜鲜明的,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对于青春期的人来说,他们的世界不是一就是一百,而完全忽略了一和一百中间还有很多数字;还可以说,他们的世界不是白就是黑,而忽略了可能“灰色”才是最常见的颜色。黑和白,是青春期的颜色。还有一种青春期的颜色是“血红”,这种“血红”的颜色用海子朋友骆一禾的话来说,是“比黑更黑,因为它处于压力和爆炸力的临界点上”。在很多神魔电影里,危险的地方并不是黑色的,而是血红色的,它是一种非常危险、随时可能爆炸的颜色,就像火山快要爆发前一样。这些颜色可以说都是海子诗歌的精神内核的颜色。青春期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爆炸性危机的世界,对立两极在它的内部展开剧烈的冲突,这种矛盾和冲突是青春期痛苦的根源,也是海子诗歌痛苦的根源。
海子诗歌中有非常多这样鲜明对立的二元对立项:比如生/死,希望/绝望,天空/大地,无/有,黑夜/光明,痛苦/幸福……海子诗歌,就是这些对立项交战的战场。这使得他的诗歌呈现出一种“分裂”的面貌,它们的层次不是单一的,而是复合的,是两个层面互相撕扯。我们可以以海子流传最广泛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例来分析这一“青春期”特征。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1989年1月13日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被广为传诵,还被一些房地产公司用作广告文案。这首诗有非常温暖、光明、幸福的一面。不管是用来做房地产广告,还是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应该都是着眼于这一面。从编教材的人的初衷来讲,他可能是希望孩子们从这首诗里得到美的熏陶(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还可以学会处理好和亲人的关系(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重视实际劳动(热爱粮食和蔬菜)等。但实际上,这首诗在光明、美好的表层之下,还有一个非常痛苦绝望的深层,它实质上是一次寒冷到骨髓的死亡表白。如果教材编选者能意识到这种死亡意识,可能会暂缓将之选入中学课本。
我们可以留意一下这首诗的写作日期: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三日。海子自杀是三月二十六日,也就是说是自杀前两个月零十三天的时候写的。海子的短诗,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前期非常纯净,明朗(比如《自画像》、《日光》),喜欢用“蓝色、淡蓝色”这样的词;后期非常的暴烈,绝望,表达一种极度的痛苦情绪,颜色方面喜欢用绿色、红色、黑色这些比较浓烈的颜色。尤其是进入一九八九年之后,痛苦和绝望更加深重了。《面朝大海》这首诗色彩的明朗热烈在海子后期的诗里是很罕见的,它有一点“回光返照”的感觉,它表面上洋溢着温暖幸福,但是内里却显得非常绝望。
诗的起始句是“从明天起……”,这个有点像那种沉溺于什么里的人发的誓那样,比如说戒毒的,他常常会发誓,说从明天起怎么怎么样,关键是,明天是虚幻的,等你睁开眼睛,你发现又是今天了,明天又在远处,所以这是一个不能兑现的许诺,总是在不断地被推向远处。再看接下来的一句:“做一个幸福的人。”这里下的决心不是针对具体的事,比如,从明天起,每天早晨跑一千五百米。这样具体的事我们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幸福”,这样一个笼统的状态并不是我们自己所可以控制的,郑均有一首歌叫《幸福可望不可及》,就是说,幸福总是在远方,其实追求不到。“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样的表述,从现实性来说,是“我”自己都没有信心的。这样的话,不管是“明天”,还是“幸福”都很虚幻。这首诗里,“明天”出现了三次,“幸福”出现了四次,这种反复强调和憧憬、许诺,恰恰说明“今天”是何其的不幸福,这首诗的热闹、光明都是作者向往的,而并非现实。对明天的向往写得越热烈,恰恰是为了让人体会到今天是多么多么寒冷,多么多么绝望。在这里,其实隐藏着两对对立项“明天/今天”、“幸福/不幸”,它们一起内在于诗中,必须结合起来理解。
还值得注意的是诗的最后两句:“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句把自己排除在“尘世”之外,有绝尘之意,而且隐含的是另一对对立项——不兼容、不可调和的“我/你”。“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说明他所描述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景象也并非存在于尘世,而是尘世之外,比如是天国里的景象。其实,笔者读整首诗想起佛教里对极乐世界的描述,有一种涅槃升天得见光明的感觉,和基督教文化里“复活”的感觉是类似的。这个感觉从另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里得到佐证。这首诗的写作日期是三月十四日,距离三月二十六日自杀的日期是十二天,一般认为是海子的绝笔之作。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是: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这里使用的是基督教的语义系统,这里十个复活的海子可以被看作是“天使”,他们下到人间来拯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意味着让海子放弃尘世的生活,跟他们到天国里去。这里的“在光明的景色中”可以认为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描写的景色。从这个意义上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一首关于死亡的诗。在这首诗里有两个激烈交战的层面,诗歌的魅力产生于这两个层面的平衡。如果它只有一个单一的层面,比如单纯的对幸福的向往,而没有这种绝望、痛苦的层面,它就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魅力。
海子诗歌的青春期特征,就是对立两极的交战,冲突,和痛苦。这些可怕的冲突不仅以海子的诗歌为战场,也以海子的身体为战场,当他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了,他就选择消灭身体来平息这些冲突。这是海子自杀的根本原因——极度对立两极的不可调和的斗争:理想与现实的,肉体与灵魂的,天空与大地的……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春天, 十个海子
海子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 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4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