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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静》的空间形式
作者:陈国恩 吴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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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如一个死人,很柔弱很安静的呼吸着,又瘦又狭的脸上,为一种疲劳忧愁所笼罩。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一家人的身上,沉重的历史时间流真实地记载了这样一种现实生活。而在“楼上”惬意的享受和欣赏风景的瞬间,过去和现实的生活现状暂时淡化了,历史时间的刻度也短暂停止了,给人一种凝固恒定的幻觉。
其次,忘却现实/体验压抑的二元并置。在“楼上”看风景的岳珉,可以用一种“平静”的心态暂时忘却现实的困境,回到精彩的外围想象空间之中,置身于楼上空间小女孩自由的天性、萌动的童真、丰富的想象力真实地再现了。但在“楼下”历史时间的流徙中,一家人以一种近乎梦幻遐想的方式度过一天又一天。当一家人无可奈何在等待当军事代表的父亲和当军官的哥哥音讯时,希望是很渺茫的,生病的母亲与已谙世事的岳珉只能编造乐观梦境、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安慰对方。女孩岳珉心里想着:“妈妈病怎么办?”妈妈也心里想着:“这样病下去真糟。”同样的体验出现在姐姐和大嫂回来之后,面对着这种现实局面,三人勉强地笑着,“且故意想从别一件事上,解除一下当前的悲戚处,于是说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到后来三人还是商量写信打报告的事情,一家人处于压抑中。
第二,楼上和楼下是交融补充的空间整体。“楼上”和“楼下”不是一个纯粹截然孤立对立的两个空间,两个空间是互动参照的,空间形式“要求它的读者在能把内部参照的整个样式作为一个统一体理解之前,在时间上需暂时停止个别参照的过程”,一味重视个别参照必然会损还整体样式的参照,因此首先必须建立起整体的格式塔来参照与反应。
“楼上”和“楼下”两个空间关系衔接的纽带是岳珉和她外甥北生在两层楼间的往来,岳珉在楼上的眺望不能持久,和北生的对话打断了她的凝视欲望,在她接送北生上下楼的过程中,“楼上”和“楼下”两个空间有机地交融起来。她既享受于扩大的空间想象中又徘徊于现实的时间流程中。“楼上”与“楼下”构成了交互式的作用背景:“楼上”所见所感能影响到“楼下”的行为和意识,同时“楼下”所思所想也能作用于“楼上”远眺风景的攫取。“楼上”不是心灵清静的永久逃避地,岳珉每次从“楼下”回到“楼上”,并非漫无目的乱看,而是将“楼下”的所见所感,在想象和欣赏风景时给予现实的“置换”与“选取”。将北生送下楼后,岳珉“想起这小尼姑的快乐,想起河里的水,远处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亲的病,这女孩子,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起来了”。在这里,叙事的言语发挥不了作用,却是抒情的言语感染了读者,景物描写与后面的心境,并没有直接的逻辑的关系,并不是表面的因果关联,而像是古诗中的意象烘托,使身处其中的人物在对照中牵起了某种心境,时间的叙述迟缓下来,在一个延长的空间中放散类同性的暗喻。而面对着“楼下”的现实处境,“楼上”领略到的空间情怀也给单调灰色的现实空间带来了一点新鲜的“亮色”。望着弥散着死亡气息的母亲,岳珉说:“妈,妈,天气好极了,晒楼上望到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针对着手足无措的姐姐和大嫂,岳珉装成快乐的声音:“姐姐,大嫂,先前有一个风筝断了线,线头搭在瓦上曳过去,隔壁那个妇人,用竹竿捞不着,打破了许多瓦,真好笑!”这些话不是孩童天真烂漫的超脱之语,相反它是已谙世事的孩童转移现实痛感的真实写照。由此,“楼上”“楼下”的世界不是简单的对立空间,它们彼此“应和”、相互“装饰”,共同构成了时间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庞大空间网络。
三、 生命情绪在空间的消长与衍射
小说《静》以童年女性的视角来观察与感受,这使小说笼罩在浓郁的情感氛围中。小说中的岳珉不但是感受和体验者,也是生命的渲染者和抽象抒情的符号,小说推衍脉搏都随着她的情绪而跳动。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大人无暇顾及的场所是她的秘密圣地,大人漠视的风景是她珍贵的宝藏。她很好地捕捉到了自然景观的丰富的细节。在她眼中,这些风景是活脱脱的古典风景:自然、静谧、充满着生命感。更可贵的是她能将细部风景整合成一种对现实世界的观照。主人公是一个外来者,逃难到这个陌生的小寓楼,正是主人公楼上的探望和楼下的凝思,自然风景和生活情景才在空间视阈中分层地呈现。才将自然景致与风景背后错综复杂的社会、文化和历史的含义传达出来,形成了两个直观的空间生态。
然而,岳珉的情绪又何其复杂与微妙:寂寞中有热烈的渴求,快乐中有现实的隐痛。这一切都扩充为一种生命情绪与抽象心理抒情,取代了时空的物理性质,使小说具有一种内在的秩序和结构。岳珉来回于两个空间之间,现实的牵挂让她下楼,当现实超过了她的忍受程度,她再次上楼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一共上楼三次,一次比一次停留的时间短,现实的压力越来越强。小说没有曲折的情节和饱满的人物性格,人物沉入到两种空间情境中,抽象地书写了抒情的氛围与情调。
第一,死亡阴影在空间意域的纵向消长。死亡阴影是生命感知题中应有之义,是笼罩其中的一种灰色体验。在“楼下”,咳血的母亲一步步走向了死亡,北生向他母亲报告了奶奶的病情:“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头下!”大姐检查了小痰盂后,只是摇头,但还是勉强笑着,到后来只能商量写信打电报的事情。岳珉不知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睛,咬着嘴唇。北生是向往到“楼上”去看风景的(“狂喜的喊”、“小孩子快乐得如痴”),一次在“楼上”的远眺是小北生真正开眼看世界和生命苏醒的体验。而相对于大人(他的母亲)来说,这是冷漠和无法理解的,理由是“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你上楼,大婆要骂小姨!”继而吓唬他说:“不小心,把脚摔断,将来成跛子!”这当然有担心小孩安全的母性顾虑,但让一个小孩一直生活在狭小而且被死亡笼罩的狭小生活空间,而不让其去接触能驰骋想象的大千世界是一种压抑纯真、窒息生命的家长做派,也是北生死亡的一个预兆。我们不能忽略文末沈从文的附记:“萌妹述,为纪念姐姐亡儿北生而作。”作者要书写的真正死亡是那个孩子而不是父亲,也不是咳血的母亲。这种模糊的时间与历史的关联、难以预料的现实与虚构的界线、互相置换的时间与空间转换,将如同鬼影般的死亡之网撒向了一个庞大的空间体系。
小说结尾,岳珉下楼短暂地看顾了母亲之后,又回到了“楼上”。这时听到了隔壁有人拍门,岳珉心里便骤然一惊,满心希望是父亲回家来了,但“一切又都寂静了。……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小说叙述至此,情节戛然而止,这种处理遵循的是空间小说或然性的突然结束的文学逻辑,而非情节小说因果时序的自然到达。“空间形式小说的结束常常是一个任意的停止,而不是一个真正的总结;是作品疲劳的结果,而不是结构的完成;它只是强行作了个结束。这个结束是典型的‘开放式的’。”⑤这种“开放式”的最后死亡体认是通过“楼上”和“楼下”互相纠葛、萦绕、印证来实现的,不同的形象系列、情节片段、场景和细节在空间上虽不连贯却又内在统一于共时的叙述中。
第二,死亡阴影与生命感知的空间衍射。浸漫于文本中的生命感知是动摇和变迁的,是随着时空的切换与参照来实现的。女孩岳珉的生命萌动与生命感知在“楼上”的空间形成,她的视野中到处是自由、灵动的自然物象。小尼姑“四林”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小尼姑是到河边洗菜的,她的天真与自由跟流动的河水应和着:“从提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一来,河水便发亮的滑动不止。”小尼姑洗菜时从容不迫,慢慢地卷起衣袖,各处望了一会,又望了一阵天上的风筝。这幅图景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卞之琳的名作《断章》中那相互“装饰”的哲理意蕴,岳珉与小尼姑之间的关系不是纯粹的“看”与“被看”,她们的生命感知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互文体验。这种互文参照恍如“从远处注释一种前景”⑥。在小尼姑快乐的欣赏风景时,岳珉的视野中出现了芦管唢呐吹各种送亲嫁女的调子,这种喜庆的调子和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的小尼姑的快乐是不协调的。随后小尼姑锐声地喊着:“四林,四林”,从庵堂那边女人问她的话语中,我们能读出小尼姑快乐中的淡淡孤独与寂寞。当岳珉微笑着学到低低地喊着“四林,四林”时,小尼姑的感知何尝不与敏感的岳珉形成了一种重复、补充与引证。在小说的最后部分,当家里人都睡着了时候,早熟的丫头翠云正在“偷偷的用无敌牌牙粉,当成水粉擦脸”。这里点缀的生命萌动与性别意识与弥散着死亡阴影的气氛是相异的,也在客观上补充和引证了岳珉的心像变迁。时间的无常与生命感知的变迁互相浸漫,将现实流徙与梦幻想象有机联系到一起,“楼上”“楼下”两个空间世界也具有了内在的文本间性。
戴维•米切尔森说过:“空间形式的小说不是萝卜,日积月累,长得绿意流泻;确切地说,它们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成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⑦这个比喻表明,同时而且毗邻地发生作用的许多因素的混合体取代线性的连贯顺序,在一个既对立又互相衍射的空间意域中,指向明确的空间主题。“死亡阴影”的消长和衍射是小说反复叙述的一种体现,反复叙述的目的是“对无时间性的醉心”,“对永恒的冥想”⑧。反复叙事能把个体还原到类,从现象发现规律,把特殊提升到普遍,生活经验与人事通过这样的抽象提炼,从流动时间的冲刷侵蚀中解脱出来,演变成即时情境、生命感、文化心理。不管是“楼上”还是“楼下”,隐态的生命感纠葛着死亡阴影,它们对弈交融、消长浸漫,彰显了《静》的内在精神向度的张力,体现了现实与梦幻纠葛与逆返,这正是《静》深刻的空间主题。沈从文将社会符号、历史语境、生命感知、死亡阴影进行了互文性的空间编织与参照,因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具有多维文化色彩的语义空间和人物谱系。在一个庞大的空间文化网络中,在空间的切换与参照中,情节在时间流中的衍变被淡化了,而文本参与社会历史和现实人生讨论的深度和力度强化了。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⑤⑦[美]约瑟夫• 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9页,第163页-第164页,第142页。
②⑧[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页,第105页。
③沈从文:《时间》,《沈从文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页。
④[英]B•K•里德雷:《时间、空间和万物》,李泳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页。
⑥[法]罗兰•巴特:《罗兰•巴特随笔选》,怀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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