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文本细读与体悟传统

作者:曹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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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酒——车马
  老死——鞠躬
  贫贱——富贵
  天——地
  闲——驱驰
  
  这一模式从横向来看可以概括为:花酒指代的贫贱生活与车马指代的富贵生活的对立。从纵向看则是诗人对这一对立关系的认识:花间醉酒的生活虽然贫贱,却得到了清闲,可以在日复日、年复年的醉醉醒醒之间安享天年。而车尘马足的生活虽然富贵,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首先,不得不“鞠躬”,如庄子所说的“舐痔得车”。另外还要任人“驱驰”,如杜甫所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些对于性格上推崇李白的唐寅来说当然是不能勉强的,于是,诗中表达了与陶渊明“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相同的认识。以上这些,都是“车马”意象在所指层面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通过四句诗中的这些对立项,以及诗开头四句的丰富内涵,我们似乎可以找到诗人真正看重并想拼命把握的东西了。它不是放弃权贵而换来的人格独立,而是另一个概念——时间。因为“鞠躬”的对立项并不是“不屈”或“傲然”,而是“老死”,“驱驰”的对立项不是“主宰”,而是“闲”。车尘马足的富贵生活固然不错,却会因“鞠躬”和“驱驰”使生命变得仓促短暂,只有在有花有酒的生活中安闲下来,以享天年,才是“仙人”般的日子。而神仙在古代文化中最重要的特点便是长生不老,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诗的开头那个在时间上稳定循环的世界。
  诗的第九句“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还是上述对立项的延续。诗人肯定了前四句诗构建的和谐生活,而摒弃了车马富贵及其背后的功名利禄。但传统儒家价值理念当然不会认可诗人这种消极避世的思想。于是,诗中出现了“别人”这个意象。它并非指代具体某个人,而是指代普遍意义上的“他者”,或者说世俗大众。它的更深层所指,则是这些人思想中的儒家观念。所以诗中“别人”与“我”的对立,实际上是两种价值观的对立。
  全诗最后一句“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则是以上对立的终结。这句诗中出现了一个特别的意象——豪杰墓,它包含“豪杰”与“墓”两个元素。“豪杰”的意象明显具有褒义色彩,指代杰出的人物,以及他们所拥有的权势、才学、财富、地位、性格等。不过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古代文化传统中,“豪杰”这个词语一般不用来自指,而是称赞夸奖他人时使用。比如人们常说某人是英雄豪杰、女中豪杰等。所以,“豪杰”这个意象更深层的所指意义,实际上是大众的价值判断。而“墓”的意象直指人的死亡。古人相信墓是人死后的居所,每值清明都要扫墓祭奠,以示对死者的追忆与缅怀。不仅如此,墓在代表生命终结的同时还标志着死者人生价值与意义的完整确立。明代吕坤《大明嘉议大夫刑部左侍郎新吾吕君墓志铭》中便用了“盖棺定论”这个词。古人十分看重死后的“定论”,他们认为生命是短暂的,只有“名”才能长久地延续。《古诗十九首》云:“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辛弃疾也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而且这种美名不仅要口耳相传,更重要的是形成文字,凝结在文本之中。于是,言辞溢美的“墓志铭”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韩愈便是善于谀墓的代表。愤世嫉俗的汤显祖也在《答陆学博》中说:“文字谀死佞生,须昏夜为之。方命奈何?”可见,“墓”的意象还指代了逝者在后人评价中实现的人生价值的升华。
  因此“豪杰墓”便体现了以上所指意义的交融,即财富、权贵、才学、美名等大众普遍认可的基于儒家思想的人生价值评判标准。然而,这一标准刚刚通过“豪杰墓”建构起来,马上便在诗的最后半句里灰飞烟灭了。“无花无酒锄作田”,什么功名,什么权贵,什么豪杰,无不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尘土,连我的花和酒都不复存在,更不用说被人们记得了。于是,在诗人展示的这场对立中,桃花仙人的价值观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由以上对《桃花庵歌》意象能指与所指含义的探讨,以及诗句之间逻辑关系的分析可见,该诗实际上包含了这样一种意义生成模式:全诗可按1—4、5—8、9—10句分为三部分,这三部分分别实现了意义的建构、斗争以及确证三个环节。最终确证的意义是:以时间这一概念,来质疑或否定普遍性的生命价值衡量标准。而这一模式和主题也在唐寅的其他诗歌中有所体现,如他的《一世歌》: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需满把金樽倒。
  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诗中同样出现了花、酒、官、钱、头白早、坟等意象,核心问题仍然是对时间价值的思索。单凭我们的感性体验,在接触《桃花庵歌》和《一世歌》时,会觉得在浅近的语言中蕴含着无穷的韵味,轻松的笔调里透露出人世的沧桑。这实际上是意象的所指功能在我们的体悟过程中发挥了作用。在经过细致的文本分析,探究了诗歌的意义所在之后我们还会发现,诗歌似乎在引导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对个体生命来说,到底是自由闲适的时间更重要,还是功名利禄更重要?这种反思便有了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正是这种文化积累与心理体验的契合,使作者能够超越诗歌文本而直接与读者实现心灵的对话,读者也因此有了“体悟”诗歌的可能,并由此产生了类似司空图“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阅读享受。
  当然,以上的分析只是阐释了《桃花庵歌》的一种意义可能,对于同一篇作品,不同年代、身份、经历、学识的读者往往会有迥然不同的阅读体验和感受。经典诗歌作品的魅力与生命力也正在于此:它们开启了一个意义丰富的世界,读者无论通过“体悟”还是“细读”的方式,一旦进入其中,便会在探索与发现的美妙境界里流连忘返。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燕卜荪.含混的七种类型.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② 莲花落是我国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样式,源于唐、五代时的散花落,原系僧侣用以宣传佛教教义的警世歌曲。宋代始流行于民间,多以善恶因果为内容,南宋时期即有“莲华乐"记载,当时只是乞丐乞食时所歌,到元代才称“莲花落”。元、明以来,始有写景叙事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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