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多声部合奏的传记文体

作者:段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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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种文学体裁,都有它自身的艺术特征和表现手法。如传记文学,要求的是对人物——所谓“传主”——人生故事和命运轨迹的如实反映,作家可以推想、想象,但绝不能违背人物的基本性格和特定的历史情境。在表现方法上也较为单纯,以叙述(讲述)为主体,以描写、议论等为辅助。小说呢?则是一种纯粹的虚构体裁,作家在对社会人生充分感受、体验的基础上,你可以海阔天空地去想象,子虚乌有地去编造,它要求的是心灵、理性和艺术的真实。表现手法上也不拘一格,叙事的角度、人称、方式等,完全可以由作家自由选择。茨威格的《伟大的悲剧》节选自他的《夺取南极的斗争》,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传记文学,作家遵循的也是传记文学写作的基本艺术规律和表现手法。但对一个杰出的作家来说,文学体裁本身的清规戒律,是限制不了他的艺术创造的。茨威格硬是在传记文学这一相对狭窄的体裁中,谱写出一曲悲壮深沉、多姿多彩、感情激越的多声部合奏曲。就像宋代诗人“填词”,“词牌”的字数、平仄、韵脚等有极严格的规定,但那些大诗人照样可以写出气象万千的好词来。《伟大的悲剧》所以成为传记文学中的经典之作,自然与题材本身的独特、作家精心的艺术想象有关,但更得力于作家叙事方式上的创造性运用,他把传记文学那种以叙述为主的语言方式,极大地扩展了、丰富了,形成了一种独创性的传记文学语言个性,而这种语言个性的形成,又源自他的小说叙事语言的深厚修养。
  茨威格是一位在传记文学和小说创作方面卓有成就的伟大作家。他曾经为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罗曼•罗兰等著名作家写过传记,他曾坦言说:“我在写作上的主要志趣,一直是想从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和他们的生活遭遇。”(《斯•茨威格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文学史家称:“他的传记文学并不拘泥于历史事实,着重点是刻画、反映主人公的性格。”茨威格的小说成就主要在中短篇小说方面,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不见的收藏》《象棋的故事》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小说杰作。评论家说:“他的作品都有引人深思的情节,着重描绘的是人物细腻的心理活动。”“大多描写孤独的人的奇特遭遇。他笔下的人物常被某种神秘的命运和不可名状的力量所捉弄,最终毁于某种热情。”传记文学与小说体裁迥然不同,但对茨威格来说,在思想和艺术上的探求则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表现人的“心理”、“性格”、“热情”、“孤独”、“命运”、“毁灭”等等。而传记文学以叙述为主体的表现方法,是不大容易展示人物的内在精神世界的。这就迫使茨威格要突破一些“历史事实”,有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艺术想象,以凸现人物的心理和性格。特别是在叙事语言上,在以叙述为主调的韵律中,融入小说的描写、议论、抒情等多种手法,形成一种多声部、多层次的合奏效果,以达到塑造人物形象、彰显作家创作个性的目的。《伟大的悲剧》鲜明地体现了作家的这种叙事艺术特征。
  文学理论家罗纲在《叙事学导论》一书中说:“在叙事文学中,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是一种最本质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又是异常复杂的。小说家詹姆斯曾经略带夸张地说:‘讲述一个故事至少有五百种方式。’每一种讲述方式都会在读者身上唤起独特的阅读反应和情感效果,因此如何讲述直接决定着这种效果能否得到实现。”(罗纲:《叙事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158页)叙事学理论滥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各国,它主要是研究文学文本(重点是小说)中作家的叙事方式的一门理论。八十年代之后传入中国,成为一门显学,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叙事文学的研究,特别是其中对叙事人称、叙事方式、叙述声音等的有关论述,对理论家和作家都有极大的启发。茨威格在为英国人斯科特等五人探险队写作传记是在上世纪初期,那时自然还没有叙事学这门理论,但茨威格的叙事方式和叙事语言(不管是小说还是传记文学),是既富有创造性又具有鲜明个性的,完全暗合叙事学的基本规律。因此我们今天用叙事学理论来解读这篇作品,更可以窥见茨威格在叙事方式上的天才创造,更能领悟到叙事方式的选择运用对于作品的审美效果是何等重要。
  传记文学除了自传,给他人作传别无选择地要用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叙事者外在于人物以及故事,基本采用外部聚焦,叙事选择第三人称。叙事者——作家——就像一位无所不晓的上帝,依循着人物的命运轨迹,安排着故事的发展进程,他可以推想和想象人物的心理与行动,可以直接出面议论和抒情,但作家必须小心谨慎,约束自己,“戴着镣铐舞蹈”。因为真实是传记文学的生命。《伟大的悲剧》是茨威格依据斯科特探险队遗留下来的一些底片、电影胶卷、日记遗书等创作的。作者没有去过南极,手中的资料很有限,对整个探险中的计划、步骤、设备、科研、气候等大约也不十分熟悉。而他作为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又必须表现出这支英雄的探险队的整个过程和悲壮精神。怎么办呢?作为小说家的茨威格采用了“扬长避短”的方法。他简化甚至忽略了探险中的科学技术方面的问题,譬如斯科特在计划中的不周密,这一年北极气候的超常寒冷;譬如先到南极点的挪威人阿蒙森和后到的英国人斯科特,相差到底是“五个星期”还是“仅仅一个月”?作为“大权在握”的叙事者,他是有权省略和模糊处理这些问题的。茨威格的“长处”在哪里呢?在于他对这些英国人:海军上校斯科特、海军军士埃文斯、科学博士威尔逊、英国皇家禁卫军骑士上尉奥茨等这些有着特殊经历的人,他们的民族性格、文化精神以及心理世界等的了解和谙熟。如英国人自尊守信的绅士风度,为了事业的冒险精神,面对死亡的镇定自若,丰富深沉的情感世界等等。他们的探险迟到了、失败了,但他们的顽强坚持和悲壮毁灭更凸显了他们的性格、心理和精神。茨威格就是要通过自己独创性的叙事方式,来传达一种丰富、崇高、壮烈的形而上学精神,以激发和唤醒人们灵魂中的真善美。整个作品写的是斯科特一行从探险准备到出发南极,从绝望而归到悲壮毁灭的全过程。作者始终把握着人物的性格精神这条主线,以传记文学的叙述语调为主,忽而插入一段描写,忽而把叙述描写一体化,忽而插叙一段斯科特的日记片段,忽而在描述中改变聚焦的角度,忽而又情不自禁地议论抒情…… 构成了一部“众声喧哗”而又和谐统一的交响乐章。
  让我们来作一段文本解析,感受茨威格高超的叙事艺术。文中的第一个段落,写的是斯科特一行在接近南极点时的一幕情景。“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这一天,斯科特一行清晨启程,出发得比平时更早,为的是能早一点看到无比美丽的秘密。焦急的心情把他们早早地从自己的睡袋里拽了出来。到中午,这五个坚持不懈的人已走了十四公里。他们热情高涨地行走在荒无人迹的白色雪原上,因为现在再也不可能达不到目的地了,为人类所作的决定性的业绩几乎已经完成。”这无疑是作者——叙述者——“全知全能”的叙述,时间、地点、人物、行为、动机等等从容道来,什么都有。但细心领会,又发现在客观的外部叙述中——理论上称为外部聚焦,不知不觉间闪回在内部叙述中——理论上称为内部聚焦。“无比美丽的秘密”是指地理上的南极点,但换成这样一个词,显然就是探险队员们心中向往的那个境地了。此时队员们心情一定很复杂,作者其实是无从知道的,但一个“焦急的心情”就把作者的叙述拉回到了队员们的心理活动中。而这样从外部聚焦向内部聚焦的闪回,是那样迅速、短暂、自然,既不破坏叙述的推进,又在无意间使读者接近了探险队员们的心理世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作者用了“坚持不懈”、“热情高涨”两个形容词,看似客观概括,但其实已含有作者的评价了。在紧跟着的两句话,“因为现在……”“……已经完成”,我们可以把它当作叙述语言,但明显掺和着作者激情充沛的议论了。叙述和议论浑然为一。从“可是突然之间”以后,描述鲍尔斯对“路标”的发现,他的“猜想”和“不安”;其他队员随后的发现,内心的“战栗”、自我的“安慰”等等。作者就完全从外部聚焦转向了内部聚焦,站在了队员们的立场甚至心理上来描述了。基本的语调是叙述,但同时也是在描写,叙述描写合二为一了。从外聚焦到内聚焦的转换,使我们像从远景看到近景特写镜头一般,真切细腻地看到了队员们此时的表情和心理。叙述向描写的过渡和融合,使我们既能从宏观上感受故事的发展,又能从微观上窥见此时队员们的真实情态。本段的最后一句:“其实,他们心中早已明白,以阿蒙森为首的挪威人已在他们之先到过这里了。”这是故事中的一环,是作者的客观描述,又是对队员们的心理展示。一个无情的结论,一声无奈的慨叹。三十一个字的简短结语,已把叙述、描写、外部聚焦、内部聚焦、人物的心理以及作者的情绪等等,调和成一幅斑斑驳驳的水彩画了。读了这样的段落,再冷静的读者,也要感情激荡了。
  这篇作品故事发展脉络清晰,重要情节十分突出。如果把这样的题材交给一个平庸的传记作家,他很可能陷在探险活动的过程、装备、环境、科研等细枝末节中,而淹没了对人物的性格精神的刻画。而茨威格舍弃了许多外在的材料,把他的笔触始终“定格”在人物的内在层面上去展开,充分借鉴了小说的叙事方式和叙事语言,不仅成功地塑造了斯科特等人的英雄形象,而且强烈地表现了作家主体的丰富感情、深刻思想和高尚人格。而作家的这种人格形象,又是自然地渗透在整个叙述之中的。我们可以发现,在作品的叙述中有许多意味深长的形容句子,如“耀武扬威、洋洋得意”的挪威国旗;如“一切努力成了白费劲,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如“在这白雪皑皑的荒漠上,只有心中的海市蜃楼”等等。这些形容句式,把作家对这次失败的探险的那种遗憾、痛惜、理解、感动、敬佩等复杂的心理感情都传达出来了。同时,作品的叙事中又艺术地嵌入了许多精彩的议论。如对斯科特为阿蒙森带信一事的评述:“他要忠实地完成这一最冷酷无情的职责: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 如他借队员的眼睛评价劳伦斯•奥茨的坦然赴死:“这个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正像一个英雄似的向死神走去。”如结尾描述了英国国王跪在国家主教堂悼念英雄的情景之后,作家评论道:“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从这些充满激情的理性评论中,茨威格对探险队员诚信品格的赞美、对献身精神的崇敬、对人的悲剧厄运的困惑,对人类的英雄主义精神的呼唤和讴歌,哪位读者读了能不感动和深思呢?作家的感情和性格、思想和精神,也在叙事文本中组成了一种内在的回响,与叙事文本自身的多声部合奏相辅相成。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