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闲情赋》的费解与新解
作者:王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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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潜是他的那个时代的另类,陶潜的《闲情赋》则是他的诗文的另类。也许正因为其另类性,陶潜的《闲情赋》一直颇多争议,至今仍然聚讼不断,焦点在懂与非懂之辩上。而最有代表性的意见有两种:萧统持“有瑕论”,以为“无是可也”;苏轼持“无淫论”,且以“此乃小儿强作解书事者”讥之萧统。因此,学界似乎形成了一个带有普遍性的认识:即苏轼读懂,而萧统非懂。
孰懂孰非懂?孰对孰错?我们如何看?
一、萧统有没有误读?
萧统误读了吗?结论是否定的!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更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①萧统以为陶赋“有瑕”,而以“微瑕”责之,并以“微瑕”拒之,则是代表了他那个时代对陶潜以及作品的总体认识,萧统是道德批评,着眼于“善”。可从这样几个方面来解读:
其一,为什么萧统说其“卒无讽谏”?“有助讽谏”之题意,陶潜在《闲情赋》之序中说得明明白白,他自云其《闲情赋》乃是仿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等人同类辞赋而作。而且又明明白白地说是“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还在文章的末尾写道:“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馀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其“讽谏”之意,是明摆着的,萧统岂会视而不见?
萧统《陶渊明集序》以“白璧微瑕”而责《闲情赋》,主要是因为此赋“荡以思虑”而未能“止乎礼义”。应该说,萧统指出此赋劝多于讽,是符合事实的。此赋绝大部分篇幅表现“荡以思虑”,先细腻描写美人外貌行止,然后再铺陈一连串爱情追求的幻想,把男方思念女方的心理活动归纳为“十愿”、“十悲”,把对爱情大胆而热烈的追求写得极其精彩艳靡,譬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之类,则极其大胆,非常裸露。陶潜以这样“大规模”的描写,写缠绵悱恻之恋情,写渴望与失望、欣喜与恐惧、热烈与冷静、欢歌与悲叹等心理,让人读来而生成一种快感的颤栗,久久沉浸于淳美的意境之中而不能自拔。所以唐司空图说:“不疑陶令是狂生,作赋其如有《定情》。”(《白菊》)因此,即便结尾也是“止乎礼义”的表述,但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主旨并不突出,给人感觉是为写艳情而写艳情的宣泄,不仅无助于讽谏,反而有“伤于轻艳”之虞,没有达到“终归闲正”的效果。诚如近人钱锺书所说:“昭明何尝不识赋题之意?惟识题意,故言作者之宗旨非即作品之成效。其谓‘卒无讽谏’正对陶潜有助讽谏而发;其引扬雄语,正谓题之意为‘闲情’,而赋之用不免於‘闲情’,旨欲‘讽’而效反‘劝’耳。流宕之辞,穷态极妍,澹泊之宗,形绌气短,诤谏不敌摇惑;以此检逸归正,如朽索之驭六马,弥年疾疢销以一丸也。”②钱论甚合我们的意思,也是萧统观的准确解读。关键所在是:“诤谏不敌摇惑。”古人在《菿汉闲话》里议论《闲情赋》曰:“昔昭明编辑《文选》,于六朝狎邪之诗,摈而不录。《高唐》《神女》《洛神》之属,别有托意,故录之。”狎邪之作,不收;狎邪之作中,“别有托意”的也许还是收了。萧统所认为的“卒无讽谏”,是因为陶赋没有托意,至少是托意起不了效果。
其二,何以说“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今之学者以为,此乃萧统儒家正统观念。我们以为,萧统选文的确具有儒家思想的因素,但是,指出此赋之瑕而不选,主要不是因其赋,而是因其人,是针对陶潜这个具体人和其作品的全局来说的。按照萧统的理论推:你陶潜是以道德君子名世的,别人能写,你未必就能写,就应该写。你写了,便是你之“瑕”也,是你不名誉。杨慎《升庵诗话》卷三云:“陶渊明《闲情赋》‘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尽丽情,深入冶态。裴硎《传奇》、元氏《会真》,又瞠乎其后矣。所谓词人之赋丽以淫也。”清人方东树也评价说:“昔人所谓正人不宜作艳诗,此说甚正,贺裳驳之非也。如渊明《闲情赋》,可以不作。后世循之,直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昭昧詹言》卷八)这些观点与萧统一致,正好可以用来作解萧统观:“正人不宜作艳诗”,正人作此赋即为“瑕”。于此可见,萧统仍然是从人品的角度出发去考查陶渊明的作品的。这就涉及到萧统的取舍标准。不同的人,采用了不同的标准。进一步说,萧统对于文学作品的把握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注重形式之美而忽略思想内容,而是有了一种对于文章思想内涵的回归。在他眼里,陶渊明应该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即使在文章里谈情说爱也不应该用这么艳丽的辞藻。
其三,为什么萧统不选《闲情赋》?从萧统《文选序》中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和《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夫文典则累野,丽亦浮伤。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的文学观念综合来看,《文选》采录标准的主要特点是:真正的文学不应率意为之,而应精心求得,即“为文而文”;注重文章的形式美,即具有入耳、悦目之功效;即使有深刻的立意,也应该通过精心组织的辞藻加以表达,做到文采斐然,否则就是不能以文为本,算不得纯正的文学。故而,萧统《昭明》中,仅收有陶渊明的八首诗和一篇《归去来兮辞》,就诗歌而言,相对于陆机的五十二首,谢灵运的四十首,江淹的三十二首,曹植的二十五首,颜延之、谢脁的二十一首来说,就显得太少了。《文选》选录陶渊明的作品较少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陶渊明平淡的诗风文风与当时文学的趋丽逐美主流不合。就文章本身而论,《闲情赋》恰恰符合萧统的选择标准,具有明显的“为文而文”的倾向。而且,《闲情赋》的艺术水平并不在宋玉的赋作之下,甚至堪与《洛神赋》相媲美。萧统不选《闲情赋》,清人陈沆早也对此表示了质疑:既然你萧统选宋玉、曹植等人的同样类型的赋,为什么不选《闲情赋》?岂不是“与所选宋玉之赋自相刺谬?”(《诗比兴笺》)《文选》在“赋”类里,收有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和曹植的《洛神赋》等。既然如此,我们如何来解释萧统不选《闲情赋》呢?萧统在《陶渊明集序》的末尾说得明白极了:“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阹,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必旁游泰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也。”很明显,萧统认为陶渊明文章的价值主要在于用高尚的情操对读者进行教化,这一点恰恰与《文选》要求“以文为本”而不“以立意为本”的主张是不合的。由此可见,萧统对陶渊明的评价,首先是把陶渊明当作一个道德楷模和精神偶像来崇拜,进而推崇其文章的思想道德意义,达到对其人品与文品认识的统一。我们以为:除了道德方面的原因外,还有就是风格上的考虑,因为《闲情赋》不符合陶潜的主导风格。而选者萧统对某一作者采用比较一致的诗风标准。萧统说“无是可也”的言外之意是说:不选此赋,就能够保持陶潜平淡风格的一致性了。
因此,我们的结论是:萧统读懂了陶潜,主要是道德的视角。萧统不选《闲情赋》除了道德的原因,还出于风格统一的考虑。而且,萧统不仅没有误读陶潜,而正是因为他太懂陶潜了,甚至是太喜欢陶潜了,他才不选《闲情赋》的。萧统在《文选》之外还单独编订了第一部陶渊明的作品集,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从其所作的《陶渊明传》和《陶渊明集序》来看,也能够说明问题。
二、苏轼读对了吗?
应该说,苏轼也读对了。其实,苏轼的解读与萧统的解读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是道德批评的解读。萧统的“有瑕论”主要判断依据是此赋“无寄托”;苏轼 “无淫论”的重要标准是此赋“有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