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作者:朱美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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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叔华是颇有才具的现代女作家,她的许多小说经受了时间考验,到现在仍然熠熠生辉。《绣枕》就是其中的一篇,其精湛的艺术,让我们不容忽视。
  《绣枕》具有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以小说中间部分加速叙述所造成的省略为界,小说具有前后两个有着对比性质的场景。在前面场景中,作者所有的叙述都是为孕育希望和梦幻造势;而后面的场景却是以转述的方式对前者的解构,以他者的眼光见证希望受到践踏,梦想遭遇毁灭。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间即使两情相悦,彼此有心成为眷属,也无由互通款曲。因此,双方之间需要沟通的桥梁,以传递感情的信息。而能够起到桥梁作用的,或者是媒人,或者是物件。所以“媒妁之言”和定情之物,便显得异常重要。在《诗经•邶风•静女》中,便有这样的句子:“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汝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体现了古人对于感情信物的珍视。
  庭院深深深几许,大小姐闭锁深闺,外人无从了解小姐风姿俊俏、心灵手巧。到了婚嫁的年龄,最担心的是所适非人。而通过在公共空间——白总长家的客厅展示自己出色的刺绣手艺,以引起人们的注意,让提婚的说客盈门,然后择其优者为夫婿,倒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办法。特别是“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有找着合式的亲事”,而大小姐今年运程中“有红鸾星照命主”,两人挺是般配。因此,大小姐的内心深处,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羞涩的期待,企图通过刺绣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当然,“春色满园关不住”,大小姐脸上的“笑涡”和“红晕”,到底还是泄露了她隐秘的内心。
  一针一线总关情,大小姐是在精雕细琢地刺绣,但更是在编织自己的白日梦幻。为此,她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虔诚,“只那凤凰尾巴就用了四十多样线”。“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而“做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因为觉得自身的幸福都维系在绣枕上,自然会把它看得很重,这样刺绣时难免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大小姐在刺绣中融入了自己对于人生幸福的期待,对于理想婚姻的憧憬。
  大小姐对于绣枕的看重和珍视,还体现在对它的干净洁白的捍卫上。张妈的女儿对大小姐的杰作佩服得五体投地,身虽不至,而心向往之,总想有缘一睹为快。可是因为进城时“满头满脸都是汗珠”,“衣服很脏”,大小姐怕她玷污了绣枕,使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断送了自己的幸福,因而硬生生地拒绝了她的要求。
  作为富家小姐,在酷暑中顾不上休息和纳凉,仍然劳瘁不辍,她让张妈打着扇子紧锣密鼓地刺绣,这本身就是因为有一种隐秘的愿望占据了她的心灵,驱使着她,支撑着她,使她不辞劳苦,即使“完了工,还害了十多天眼病”,也在所不惜。
  大小姐本来是想借绣枕以通款曲,因而在上面倾注了全部心血,也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是,没想到的是杰作送进了白府之后,却“寄意寒星荃不察”,遭到了出人意料的待遇。绣枕“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踏脚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大小姐所珍视和看重的绣枕,却遭到始料不及的践踏和无以复加的蔑视,美梦就像肥皂泡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被彻底毁灭了。
  绣枕曾经被寄予极高的期望,而在现实中却被用来承接秽物和当作踏脚垫子;绣枕的干净和洁白曾经受到森严的捍卫,现在却被轻易地弄脏了。弄脏之后,曾经不让下人接近的绣枕,又被白家少爷轻易地施之于人。从此,绣枕开始了辗转漂泊的旅程。从王二嫂手上转到了干妈手上,又从干妈手上落到了小妞儿的手上。也正是在小妞儿的手上,大小姐睹物思情,恍如隔世,惆怅不已。小说最后,大小姐“默默不言”,“只能摇了摇头算答复了”,其实有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义效果,它以对确定性的避免,留下了大量的空白,使小说对世界有清晰的呈示,却没有明白的解释,维护了世界的丰富性和完整性。
  其实,绣枕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大小姐的隐喻和象征。绣枕的遭遇,也正好印证了大小姐的尴尬。绣枕由重视到轻蔑的转换,也就是大小姐由希望到失落的转换,这种戏剧性的突转,体现了作者对于当时世界的独特“言说”,也从另外一方面折射了当时中国女性的困境。她们对于婚姻,虽然满怀期待,但是幸福却虚幻得犹如镜花水月,终是难以企及和把捉。假如进行社会学意义上的还原的话,就会发现凌叔华作为“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观察在一个过渡时期中中国妇女的挫折与悲惨遭遇,她却是不亚于任何作家的”①。这一判断,并非虚妄之词。
  通向地狱的道路,皆由美好的愿望铺成。绣枕的遭遇有着不堪言说的荒诞色彩。尤奈斯库曾经说过,荒诞就是人的“一切行为变得没有意义”。其实,在《绣枕》中,荒诞的不仅是大小姐苦心孤诣的刺绣行为,更是世界给她安排的不合理的生存状态,使她承受了不堪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一个能用歪理来解释的世界,还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这种流放无可救药,因为人被剥夺了对故乡的回忆和乐土的希望。这种人和生活的分离,演员和布景的分离,正是荒诞感”②。绣枕最初是希望的寄托,而最后却被当作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凌叔华对一段荒诞本事的感性记录,凸现了价值崩溃对意义建构的无情嘲弄。
  “小说从来都是形象的哲学。在一部好的小说里,其全部哲学都融汇在形象之中。但是,只要哲学漫出了人物和动作,只要哲学成了作品的一个标签,情节便丧失了真实性,小说的生命也就终结了。”③在《绣枕》中,凌叔华把一个荒诞而苦涩的主题冷静含蓄地叙述出来,显得举重若轻,把一种哲思贯注在人物和动作之中,却悬置了价值评判,所以小说到现在仍不失其动人的艺术价值。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②③《文艺理论译丛》(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99页,第302页-第303页。
  
  附:
  绣枕
  凌叔华
  
  大小姐正在低头绣一个靠垫,此时天气闷热,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份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张妈站在背后打扇子,脸上一道一道的汗渍,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总擦不干。鼻尖的刚才干了,嘴边的又点点凸了出来。她瞧着她主人的汗虽然没有她那样多,可是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忍不住说道:
  “大小姐,歇会儿,凉快凉快吧。老爷虽说明天得送这靠垫去,可是没定规早上或晚上呢。”
  “他说了明儿早上十二点以前,必得送去才好,不能不赶了。你站过来扇扇。”小姐答完仍旧低头做活。
  张妈走过左边,一面打着扇子,一面不住眼的看着绣的东西,叹口气道:
  “我从前听人家讲故事,说那头面长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聪明灵巧的,我总想这是说书人信嘴编的,那知道就真有。这样一个水葱儿似的小姐,还会这一手活计!这鸟绣的真爱死人!”大小姐嘴边轻轻的显露一弧笑涡,但刹那便止。张妈话兴不断,接着说:
  “哼,这一对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式亲事。唔,我懂得老爷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诉太太今年你有红鸾星照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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