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乡土之思:一个古老而沉重的话题

作者:黄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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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心,花有心,文亦有心,故刘勰有“文心雕龙”之说。人心是生命的家园,花心是芬芳的寄托,文心则是文章灵魂的折光。
  阅读文章,欣赏文章,品评文章,其精要在于寻绎它的灵魂、它的心,并由此探究文章的立意和社会功用。在现代作家柯灵先生的散文名篇《乡土情结》里,我们听到了作家眷恋故土、热爱家园的心声,也窥见出了文章晶莹透亮的灵魂!
  《乡土情结》——一篇充满着感情,蕴含着理性的散文,它声情并茂,立意高远,从一个古老而又现实的话题中,破译出了炎黄子孙们的故园情结、乡土情结和民族情结,诠释出了中国人特有的心理感悟和价值取向,让读者心为之动,情为之摇。
  现代散文大家中,有人擅长描绘自然景物之美,有人擅长景物之中寄寓感情,也有人擅长叙事之中说理,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柯灵先生的《乡土情结》则是亦情亦理,情与理有机融合,和谐而统一。
  从哲学意义上说,情是人内心感受的外在表现,理是事物运动遵循的法则,也就是一般规律。《乡土情结》所表现的是人的思乡怀旧,依恋乡土,将生命植根于乡土的殷殷之情。在作者眼里,故乡的那方土地总是让人那样地“魂牵梦萦”,那样地依赖和守望。春风得意时乡土在心里,侘傺失意时乡土亦在心里:
  
  酒阑灯灺人散后,良辰美景奈何天,洛阳秋风,巴山夜雨,都会情不自禁地惦念它……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但乡土的梦,却永远追随着他们。
  
  就像照相机的广角镜头,一下子摄入了编织乡土情结的丝丝缕缕。置身良辰美景,身心融化在大自然的恩赐中,因了陶醉自然生出“根”的遐思,乡土的温馨与芳香仿佛一下子可以触摸到,再好的景致也无法隔阻故乡的眷恋。“浮萍”“秋蓬”“蒲公英”这些指意性极强的事物,喻示着居无定所的漂泊人生。“山河破旧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文天祥的零丁之苦,正是在民族灾难与人生不幸的双重压力下产生的,有着深深的时代印痕。置身惶恐滩头和零丁洋畔,沛然而出的故土之思、民族之思正是诗人无助的呐喊,恰是古人所说的“情发乎中”了!
  再看下边的一段文字:
  
  异乡人这三个字,听起来音色苍凉,“他乡遇故知”,则是人生一快……
  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就是生我养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暖,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戚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
  
  音色苍凉的“异乡人”,万里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悲啼笑乐的自然传递,把人的各种情感客观而又有评价地表现出来。“乡土情结”在童年的襁褓里生长,在异域漂泊的愁苦中成长。在这浓浓的乡土情结里,又渗透进了人与故土——这个代表一种寄托,一个心理驿站——之间的理性判断,同时揭示了人世间“小草恋土、枝叶归根”这个生命体验的哲学意义和情感意义。
  如果说上面的评说是从一个人对生他养他的桑梓而言,那么下面的文字则将这种家园之思逐步拓展到国家、民族这个广义的“乡土”上来:
  
  我们的第一代华侨,含辛茹苦,寄籍外洋,生儿育女,却世代翘首神州,不忘桑梓礼之情……香港蕞尔一岛,从普通居民到各业之王、绅士爵士、翰苑名流,对大陆都表示出休戚相关、风雨同舟的情谊,是近在眼前的事例。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此中情味,离故土越远,说体会越深。
  
  在这里,我们已经慢慢地寻绎出作者细致的情绪线索:人类固有的乡土之思,在岁月的叠加中,逐步形成起伏跌宕的情感激流。随着这情感激流的拓展延伸,作家心目中最大、最牢固、最坚实的“乡土情结”——对祖国不可割舍、也无法割舍的爱国情怀——一步步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将军霍去病的这句话流传了两千年,它已成为一种符号,一种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符号。在时间的推移中,它凝聚了亿万华夏儿女的心志,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的民族英雄。这些英雄身上折射出来的,是以国为家、家国合一的民族精神,更是一种广义上的“乡土情结”,它超越了时空,超越了信念,甚至超越了人性,把形形色色的人等,崇高或卑劣的心灵,全部溶化在国家、民族这个神圣而坚如磐石、永不破碎的具象中,形成了一个外延和内涵都无穷大的概念,并永远定格在炎黄子孙的心里!
  以生活和情感的积淀创设凝聚着乡土情结的物象和意象,寄寓作家热爱家园、热爱祖国的邈邈情思。
  美学意义的物象,是指客观事物存在的形象,是一种诉诸人感官的自然状态。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概念,最早见于《易经》,刘勰在《文心雕龙》里首倡是说。它的美学特征是人的主观情意与物象的结合,是人脑中“意象”的外化和物化,物我合一,象外有意,也就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意境”。从创作学的理论来讲,诗歌是借助物象和意象来表现生活,抒发情感的。但在优秀的散文作家的笔下,也常常出现一些具有特定意义的物象和意象,用以表现社会生活中的情与理。柯灵《乡土情结》一文,十分灵活地体现了这一美学特征。
  让我们欣赏一下作家是怎样选择物象特征的。
  《乡土情结》中的物象是具有特定意义的,它契合着文章表达乡土之情、乡土之思的需要。“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这些自然界的客观事物,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生活中,存在于人的感官中,可视可触,再如“飞鸟”“旧林”“池鱼”“胡马”,也都是具象的事物。作者选择这些物象,绝非是随意的组合,而是精心的遴选,其标准就是围绕乡情、乡思,体现乡思乡情。这些物象无一不契合着作家的立意。兰花、浮萍、秋蓬、蒲公英,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没有了根,没有了附丽,没有了依托,这根这附丽这依托就是家园,就是故土!在这里物象融于情绪之中,成了意象。这种意象传递给读者的信息,就是人一旦离开故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成了情感的空中楼阁。它带给人的是漂泊和失怙,悲凉和无助。
  其实,如果对《乡土情结》中大量物象的创设进行分类,便不难发现一些物象在作家笔下已经染上了浓浓的主观色彩。如上面提到的“巴山夜雨”、“洛阳秋风”,以及“鸟恋旧林”、“鱼思故渊”,还有“胡马依北风”、“狐死必首丘”等等,这些事物或事理本身就是一幅幅情景交融的图画,悲凉深沉的故乡之思从画面的罅隙里点点滴滴渗透出来,流进游子的心田,正如望帝啼血一般。这种让人心灵震撼的描绘,是老作家乡土情结的折射,更是艺术家炉火纯青表现力的体现!
  巧妙运用古典诗文,展示中华民族特有的心理特质,构成了《乡土情结》表现艺术的又一个性特色。
  恰如其分地运用古诗文,烘托渲染情境、意境,增强文章的感染力,既是文章表达的手段,更是作家古文学养的体现。郁达夫、老舍、俞平伯都是这方面的大家,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就是当代一些青年作家中,也不乏佼佼者。但能在一篇并不太长的文章里,十多次且是自然天成地引用古典诗文,人们不能不佩服柯灵先生的语言艺术的精湛。这里我们姑且将它分成三种类型。
  一是整首引用,意在向读者提供完整的情感线索。文章一开始便以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杂诗》之二破题,揭示了一般人一般意义上乡土情结的内涵,单刀切入,直逼主旨:“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四句两“故乡”,并非诗人的疏忽,是以复见的手法强化诗人对故乡的一往情深。迫不及待地向老乡探询“窗前寒梅着花未”的一个细节,形象表达了家乡的“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丝一缕”,已经深深地沉淀在“异乡人”情感深处的心理状态,并由此展开了对乡土之思的逐层剖析。唐诗人刘皂《渡桑乾》的四句诗,写出了诗人客居并州十年,急切回到故乡咸阳的急切心理。这是常情常理。“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是一种非常理——即矛盾心理的表现。想回咸阳又留恋第二故乡,其矛盾心理已隐约可见;“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所流露的矛盾焦虑心理更一览无余了!宋之问因事获罪,谪戍岭南,其间逃归家乡。眼看就要跨进家门,但不敢走进,也不敢向乡邻打听家人消息,生怕亲人因自己受牵连而惨遭祸患。透过诗句,读者分别看到了一个徘徊家门之外,踯躅犹豫,逡巡不前的孤独者和忏悔者形象。它让人心颤栗、酸楚,甚而无所适从。这一切都来自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乡土情结,因为乡土里流淌着诗人的血泪和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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