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诗家的佛理与仙道

作者:国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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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教所形成的方外世界,常常是诗人作为逃避现实世界的一种象征、亦即理想化的乐园意象,中晚唐社会这种乐园的“原型”(Archetype),共同为佛教、道教所具有。唐代宗教的发展,佛教、道教迭有起伏,但因李唐王朝与道教的特殊因缘,像道士参与创业神话的制造、李唐自尊家世的士族习惯等,对于道教具有特殊的好感。尤其唐代炼丹道士所提供的长生之药,投合帝王追求不死的美梦,因此帝王之中信任道教,服食丹药,从玄宗以下,几乎历代君王均与丹药有不解之缘,其中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都是服食丹药中毒而死;而风从于下的贵族、文士也普遍流行养生风尚。所以中晚唐诗人颇多具有对服药成仙的向往,以及由此而生的对生命的困扰。
  中晚唐文士对佛道不计较其高下,而一视同仁地当作一种方外世界。所以中晚唐之诗,虽有韩愈以振兴儒家一贯道统自居,但这种过激的表现正显示道、佛二教弥漫社会各阶层的深远影响力。在不同思想的冲突下,当时文人虽具佛、道与儒的成分而未达一贯综合的系统,所以常有矛盾之处:批评时政、出仕任事则以儒家思想为依据,但追求长生不死为道教想法,而希企隐逸则融合老庄道家与隐士思想,至于希冀寂灭则为佛教哲理,凡此均未能调和,但又同出现于中晚唐诗人身上——较诸盛唐诗人更具矛盾、冲突之处,因此也表现得更为深刻有味。
  中晚唐文人热衷功名利禄,但由权势、官禄所形成的名利世界,也会带来诸多尘世的困扰;他们在宦途尝遍冷暖、利禄羁绊、俗事萦心,常成为一张尘俗之网,让他们在清醒之际,对于方外的世界油然而生一种向往之心。将尘俗世界与禅静世界作一对比,成为诗中的特殊情趣,不只王维如此;也几乎是中唐以后诗人的共同体会,这种作品大多出现在题赠僧侣(或道士)、题咏寺庙、或是游览宗教圣地后的感兴之作,因为僧人、寺院已成为一种象征,乃是出世间法的,所以乐于与之来往,借以纾解现世的忧患:
  
  应是世间缘未尽,欲抛官去尚迟疑。(白居易《遇自远禅师有感而赠》)
  念我为官应易老,羡师依佛学无生。(姚合《送文著上人游越》)
  
  为官属于世缘,合乎儒家入仕法则,乃一贯的传统的“出世间法”,就如刘禹锡所说“何人不愿解珠缨”,却又迟疑、空羡。至于宦途失意客、或偶有觉悟者更有如此向往:
  
  忧患慕禅味,寂寥遗世情。所归心自得,何事倦尘缨。(温庭筠《题僧泰恭院》)
  万里高低门外路,百年荣辱梦中身。世间谁似西林客,一卧烟霞四十春。(许浑《题苏州虎丘寺僧院》)
  
  寺院的建筑多在山林,为文人读书、避世与游览之区,因此常与山水、白云、风月、鸟鸣等自然意象连结一起,而所形成的趣味多为幽、静、闲、寂等,恰与纷扰的尘世相对照,因为他们理想的僧院生活尚多与琴、棋、书、画与茗茶结合,更是一种惬意的生活情调:
  
  我心尘外心,爱此尘外物,欲结尘外交,苦无尘外骨。沁泉有冰公,心静见真佛。
  可记尘外交,占此风与月。(庐仝《将归山招冰僧》)
  山僧后檐茶数业,欲知花乳清冷味,须是眠雪卧石人。(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
  池竹闭门教鹤守,琴书开箧任僧传。(韦庄《访含弘山僧不遇留题僧舍》)
  
  将风月、茶香、琴书所衬托出来的僧院生活,与一些能诗学禅的方外至交,符合理想的方外世界,乃是一种诗意的想法。
  佛教除了生活情调所具有的吸引力之外,还有更深沉的哲理,深深感应部分具有夙慧的慧业文人,除了将佛典中的词语囊括于诗中,更借诗表达其禅悟或是对深奥佛理的歆慕:
  
  比寻禅客叩禅机,澄却心如月在池。松下偶然醒一梦,却成无语问我师。(李中《访章禅老》)
  长绳不见系虚空,半偈传心亦未疏。推倒我山无一事,莫将文字待真如。(司空图《与伏牛长老偈》)
  
  逃禅学禅的文人,在禅宗盛行的时期,“禅”成为一种禀悟的过程,像中年的司空图既目睹国事即将沦落,将禅作为安身立命的所在,而不只是运用佛教语汇而已。白居易固然有讽论诗的入世时期,但后来去专心习静学佛,尤其晚年,这是因为禅学确有让文人倾心之处。
  
  花县当君行乐夜,松房是我坐禅时。忽看月满还腥忆,始叹春来自不知。不觉定中微念生,明朝更问雁门师。(白居易《东林寺学禅》)
  我闻浮图教,中有解脱门。置心为止水,视身如浮云。(白居易《自觉》)
  
  文士的自觉、学禅,虽只是少数;但多数则自觉为“不是解空人”(贾岛),身在禅院,而仍然不能完全解脱,尤其是诗、酒、音乐,这些正是审美经验的活源,也是僧门中人所谓“诗僧”者流留恋之处;至于以诗作偈,自证其道,则重在悟道,艺事已是余事了。
  道教所塑造的神仙世界,与佛教世界异趣,它固然也与隐士生活、道家思想结合,拓出一片山林幽境,但更重要的是一种虚幻的长生不老的仙境,其实际的方法在唐朝为炼药服食,因为这是一个炼丹的黄金时代,白居易曾思念旧游,提及“退之服硫黄,一病迄不痊;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诀,终日断腥膻;崔君夸药力,终冬不衣绵。或疾或暴夭,悉不过中年;唯余不服食,老命发迟延。”(《思旧》)其中所指诸人,可能是韩愈(退之)、元稹(微之)、杜子(牧)、崔君(玄亮),因为服食药物为当时流行的风气,与道教的养生成仙思想有关。诗中仙道世界予以形象化的表现:炼丹、丹士以及神仙等意象,形成仙道之境:
  
  专心在铅汞,余力工琴茶。静禅弦数声,闲饮酒一卮。(白居易《同微之赠虚丹炼师》)
  常言吃药全胜饭,笔岳松边采茯神。不遣髭须一茎白,拟为白日上升人。(贾岛《赠丘先生》)
  
  道士利用铅贡炼药、或采茯服食,造成唐代丹士的形象,所以诗中固然也兼及其他雅事,如“春坼酒瓶浮药气,晚携棋局带松阴”(“题勒尊师历阳山居”)像琴、棋、茶、诗等,增加道士隐逸性格;但重心则不离丹药、仙药以及药酒等物,这才是恰合其丹士服炼性格。
  文人向道士乞求药方的例子中,颇多中晚唐名诗人,像张籍“欲就师求断谷方”(《开六观寻时道士》),或如贾岛希望朋友能真得到仙道——“鹤过君须看,上头应有仙。”(《送田卓入华山》)其实希望透过仙药的服食,借以延长生命、上升仙境,接触现实世界时、空的囿限,乃自古以来追寻乐园的一种神话意境,也是文学中极富想象力的梦幻之境,对于不得意者具有满足其心理需要的功能;但神仙之境飘渺难寻,徒然一庞大的人力物力从事炼丹,所炼丹药又反促人早死,实在是极为讽刺的结局。中唐诗人对求仙活动——尤其是帝室、贵族也隐有讽论,韩愈曾写“华山女”,对于流俗道教加以批评,而结语讽刺求仙的虚妄:“雪窗雾阁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冯青鸟通叮咛。”另有一首“谢自然诗”也有强烈的影射:“秦皇虽笃好,汉武洪其源。自从二主来,此祸竟连连。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其能尽性命,安得更长延?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奈何不自信,反欲纵物迁。”代表儒家立场的指控,但韩愈的侄儿韩湘子就是道士,自己又有服食的嫌疑;而韩派中的孟郊却也有“自当出尘纲,驱凤登昆仑”(《求仙曲》)的向往,凡此都是一种矛盾。而表现这种情绪最具艺术效果的作品则为李贺。
  李贺为中国诗人中对于神秘宇宙具有奇特兴趣者之一,他以极丰富的想象力,采用极为密致的语言,塑造神仙世界,并由之迭发慨叹。乃是游仙的谱系,但在造境上有新的突破,达到神幻幽玄之境;诸如“神仙曲”、“天上谣”之类: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义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天上楼》)
  
  先点题说明天上的银河景象;接下叙说天上神仙的动作:或采桂花做佩缨,或卷帘看晓色,又有吹笙仙乐、驱龙耕烟;加以瑶草、兰苕,全是仙界景物,美好而悠闲;而人间岁月,则结二句表现出沧海桑田变幻无常,借以对照两个世界的时空之差异。其中自然蕴含李贺对于时间、历史、生命等的强烈感觉。与之相较,温庭筠写的“晓仙谣”,只是描述幻想的神仙世界,而慨叹人世间的无常:“舞盖狂尘亿兆家,世人犹作牵情梦。”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