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努力表现纯新的东西

作者:伊 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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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诗始终是语言的实验
  
  诗人必须努力表现纯新的东西①。希腊大诗人奥•埃利蒂斯如是说。他强调的“纯新的东西”究竟指什么呢?显然不是指物质世界中的某项新发明,某种新发现,某个新产品,而是指诗人用自己的才华和灵魂创造的有全新审美价值的诗歌语言。
  诗始终是语言的实验。埃利蒂斯在创作时,“一贯要求自己的作品避开词的通常用法,并具有新颖独到之处”②。他不是先想好了要写什么,要表达什么主题,然后再把这种想法转换成语言,而是听由语言本身的指引,写出自己也意料不到的东西:
  “第一滴雨淹死了夏季”③
  “一棵巨大的植物仰视太阳”
  “高昂的谷穗折弯昏暗的苍穹”
  “痛苦弯下身子,以骨瘦的手
  将鲜花一朵朵摘下,毁掉”
  
  这些语言的新奇、玄妙、诡异,正是诗人着意追求的。他说:“诗歌表现必须产生惊讶的效果。你们一定时常有这种反应:看哪,过去从未有人想到把这些词放在这个位置上!我们会突然感到像有一股电流穿过全身。”④出人意料的奇词妙句,确实会像电流一样刺激读者的审美感觉,让读者惊喜、振奋或者疑惑。首先在这一层意义上,新颖和奇妙就击溃了所有的平庸与陈腐。
  
  二、在想象的王国里寻求自然和语言的对称
  
  诗歌表现纯新的东西,目的是为了“刺激我们的大脑,使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世界”⑤。传统理性的种种教条,妨碍我们认识事物的本质,揭示精神世界的奥秘,因而诗歌应当越过理性主义的栅栏,进入人类意识的深层。传统理性试图给我们指点物质世界的真相,但这真相往往是靠不住的,诗歌的崇高之处正是在于一种对真实的深化和升华。因此埃利蒂斯坚持:“我永恒的观念是,在想象的王国里寻求自然和语言的对称。”⑥真实的自然万物通过感觉被感知。但诗人的感觉不应是那种显而易见的第一层次或第二层次的感觉,诗人的感觉应是在持续不断的净化和升华中向超凡入圣的精神境界发展的、具有高度悟性的感觉。
  请看诗人对爱琴海中桑托林岛的感觉:
  
  你从雷霆的腹中诞生
  在忏悔的云里颤动
  坚忍,大胆,严峻如石头
  
  用感化宇宙的言语
  用火,用岩浆,用烟
  你发现了你命运的伟大布局
  
  在风的宣告中
  闪出个新的永恒的美人
  当那年方三小时的太阳升起的时候
  她浑身蔚蓝,演奏创造的风琴
  
  诗人对桑托林岛的感觉渗透一种悟性,一种来自诗人精神深处的神秘力量。因而,诗人笔下的桑托林,虽然来自于真实的桑托林,但已远远超越这个真实的岛屿之上,成为诗人全身心沉浸的一个幻象,一个崇高的精神境界,一个具有全新意义的艺术形象。
  
  三、诗与神话的血缘
  
  埃利蒂斯的想象充满神话的色彩。希腊是一个神话之国,作为一个无限热爱本民族的诗人,不可能与神话无缘。但他并不是从现成的古代神话中去轻而易举地攫取材料,随心所欲地用进自己的诗中,恰恰相反,他曾有意地回避直接引用古代神话。他所努力的是考察神话产生的源泉,继承编构神话的技巧,然后,自己来创造神话。这方面的探索,目的依然是“努力表现纯新的东西”。他说:“我不愿在创作上老调重弹,否则会使我产生雷同的感觉。我希望发现新的形式,新的表现手法。”⑦神话机制的使用便是他发现的新的形式,新的表现手法,从而使他的诗歌更加奇异和瑰丽。
  
  在海上安然信步的希腊
  她总是携带着我
  在裸身戴雪的山岳之间一起远航
  
  告诉我,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在欢迎我们,
  远远地摇着多叶的手帕,如熊熊火光,
  摇着一个即将诞生千百艘船只的海洋,
  即将使千百次涌起的波涛
  向荒无人迹的海滩奔荡,告诉我,
  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
  使帆缆高高地在透明的天空振响?
  
  在古代神话中,太阳、星星、大地、植物、动物、岩石,乃至某种抽象的东西如艺术、命运、痛苦、善良,都像人一样有着活泼泼的思想情感及其言行,这神话产生的机制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拟人化机制。因而在埃利蒂斯笔下,痛苦会弯下身子,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恐惧会拼命地挖地道,时间会像某个处女的眼睛一样张开,夏日则赤裸着躯体,一棵芦苇会像少年一样叫喊。反过来,人也会变成物,如少女变成了柑子或者石头,膝头受伤的孩子长着猫的双腿、松树的手臂和鱼的舌头。
  诗人实在是和原始人一样天真,他们的眼里,天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鲜明的爱与恨,强烈的悲与欢,有的甚至是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神。也许诗与神话本来就有天生的血缘,因而诗有着和神话一样的诱惑力与启示性。
  
  四、世界与梦的和谐
  
  埃利蒂斯认为诗歌是一个充满革命力量的圣洁之源,他说:“我的使命就是要将这些力量引入一个我们的理智不能接受的世界,并且通过更迭不断的变形,使这个世界与我的梦产生和谐。这里提出了一种现代的魔力。它的功能将引导我们去发现真正的现实。”⑧
  埃利蒂斯受超现实主义影响极深。超现实主义特别重视开掘人类意识最深层最神秘的领域——潜意识和梦。埃利蒂斯对梦有专门的研究,曾经写过关于梦的论文。在诗歌创作中,他力求让真实的世界与自己荒诞的梦产生和谐,他认为在这种和谐中,才能真正地认识世界的奥秘。埃利蒂斯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不是生吞活剥地摹仿法国的超现实主义先驱,而是将超现实主义与本国的实际相结合,将超现实主义的奇思异想融化在希腊的历史、现实和爱琴海的阳光里,从而拓开了一个既有世界意义,又有民族意义的崇高艺术境界。超现实主义解放了他的想象力,从此他的诗一直在奇妙的梦境和幻想世界翱翔:
  
  “我咬了一口白昼,它居然连一滴绿血也没有流出”
  “深渊吼叫着
  爬上悬崖”
  “星期三——在雷霆的另一端。那只烧伤了的、将再次开花的手。要把世界的褶皱抚平。”
  “整个世界,像一颗露珠
  在清晨,在山脚下闪烁”
  
  离奇的梦幻来自于诗中非凡的想象力和对事物的独特感受。世界在我们眼前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几乎可以说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曾经有评论家指出,超现实主义的精神已经变成现代诗歌的灵魂:诗人们在创作中竭尽全力地寻求新奇,他们力图打破主观与客观、欲望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他们认为有必要创造一种崭新的意境来超越丑陋的现代文明。除此之外,超现实主义始终坚持让语言充满活力,因而诗歌中的美被无限地开拓和提升,现代诗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奇光异彩。
  
  五、为光明和澄澈发言
  
  埃利蒂斯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演说中宣称:要为光明和澄澈发言⑨。希腊的海洋、天空、阳光、岛屿、橄榄树、鸽子和埃利蒂斯的灵魂,在光明与澄澈这一意义上获得高度和谐,或者说互相交融,全面渗透。
  何谓光明与澄澈?埃利蒂斯自己解释说,那是指“借比喻捕捉事物本质并置于一种纯净状态,使之如启示一般显现其形而上的意义的能力”⑩。
  光明与澄澈意味着对晦暗、混沌的拒绝,意味着崭新、永恒、启示、纯粹……意味着对美的解放:
  
  白日的青春期,欢乐的源头活水
  古老的爱神挥舞着它的旗帜
  云雀要向日光敞开胸窝
  一支歌曲将悬挂在中天摇曳
  它播散四方的风
  用火焰的黄金般的谷粒
  解放大地的美
  
  我们仿佛看到,在爱琴海上空的灿烂阳光里,埃利蒂斯正像天使一般鼓着光明与澄澈的双翼,骄傲地飞翔。
  (责任编辑:水 涓)
  
  ①②④⑤⑥⑦⑧ 埃利蒂斯:《光明的对称》,转引自《国际诗坛》第2辑,漓江出版社,1987年3月版,第128.第136页。
  ③ 本文所引埃利蒂斯诗歌均引自李野光译《英雄挽歌》,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版。
  ⑨⑩ 埃利蒂斯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演说,转引自《英雄挽歌》,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第4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