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一只并不简单的“苍蝇”

作者:张宜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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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五年初夏,在南开大学图书馆被长期“监管劳动”的老诗人穆旦,面对一只飞鸣的苍蝇,忽有所触,在停止写诗已将近二十年之后,再次拿起诗笔,写下了一首名为《苍蝇》的短诗。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在此后直到去世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连续写出了三十来首诗,形成了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高潮。
  近年来,随着“穆旦热”的兴起,不少研究者在评论穆旦的同时,也对《苍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易彬认为,穆旦在文革后期的诗“大致上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苍蝇》《退稿信》《黑笔杆颂》等等讽刺意味很浓的作品,它们在语言上是直白的,与他先前的讽刺作品相类,是穆旦对生活非诗意的直接反击”①。把《苍蝇》归为语言直白的“讽刺诗”。程光炜在《当代中国诗歌史》中说:“《苍蝇》里有波德来尔式的审丑倾向,深藏是对荒谬现实的调侃。”②李绪鉴在《爱国忧民的现代派诗人——穆旦论》中进一步落实:“他(指穆旦)一九七五年写的《苍蝇》一诗自称是‘戏作’,实际上应是对想当女皇的江青的怒斥。诗中那‘东闻一闻,西看一看,也不管人们的厌腻’的苍蝇,实是暗喻女皇江青。”③
  以上三者的基本论点大体相近,即都认为《苍蝇》是讽刺诗,是审丑的。其中以李绪鉴认为苍蝇是指江青最为具体。但到了二〇〇四年,刘志荣在一篇文章中对《苍蝇》提出了一种与上述诸人截然相反的理解。他认为“到了一九七五年写的《苍蝇》里,这种幻灭感更为强烈,也更为沉痛。这里依然是‘诱惑’的主题,但从苍蝇的角度写来,另有一种辛酸。……简言之,这里的‘苍蝇’几乎就是在‘新时代’被视为异类、饱受折磨歧视的知识分子的形象”④。在他看来,《苍蝇》不是讽刺诗,而是与《妖女的歌》《好梦》《神的变形》等一样地表现“诱惑主题”与“幻灭感”的诗。因此诗中的苍蝇也就不是指江青或其他“文革”中走红的丑类,而是“饱受折磨歧视的知识分子的形象”。而诗中的嘲讽是“对苍蝇的天真的反嘲”,“也未尝不可看作是对天真的自我的反嘲”。
  对于同一首诗,不同的评论者却得出了差异如此之大乃至对立的结论,这当然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这使我们感到《苍蝇》并不那么简单。由于《苍蝇》是穆旦重新开始创作后的第一首诗,对它的理解,也关系到对穆旦此后一系列倾向的把握,自然值得人们格外重视。因此,看一看穆旦自己对这首诗的说明,也许不是没有好处的。穆旦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苍蝇》是戏作……我忽然在一个上午看到苍蝇飞,便写出这篇来。”⑤这告诉人们《苍蝇》有着现实生活的触因,也告诉人们《苍蝇》中有着调侃的成分。那么到底该如何评价《苍蝇》呢?好在《苍蝇》并不长,下面就让我们来逐行分析一下这首诗吧。
  《苍蝇》全诗共二十行,从内容来看,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前六行为第一部分,写的是诗人对苍蝇生存状态的关注。“苍蝇呵,小小的苍蝇,/在阳光下飞来飞去,/谁知道一日三餐,/你是怎样的寻觅?/谁知道你在哪儿,/躲避昨夜的风雨?”飞来飞去的苍蝇引起了诗人的注意,他随即想到的是苍蝇的“一日三餐”怎样“寻觅”与如何“躲避昨夜的风雨”。苍蝇的“吃”与“住”,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是如何解决的呢?——这也是一切生物、包括人的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对当时生活困窘、蜗居斗室的穆旦来说,这样的问题也是他必须面对的。因此,在这一问之中,有着诗人此时心境对“苍蝇”这一描写对象的某种投射。“躲避昨夜风雨”一句值得玩味。在那个政治至上的年代,“风雨”向来被视为政治斗争的象征。从号召青年学生“经风雨、见世面”到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无不暗示着“风雨”寄托的政治意义。但对饱受政治斗争折磨的穆旦来说,这风雨却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因此他首先想到的是苍蝇对风雨的躲避。这一笔中,对苍蝇渺小的生命,显然有一份不可多得的同情。
  然而,穆旦对苍蝇的同情并非没有限度,这种限度很快就随着诗中对苍蝇描写的深入而表现出来了。本诗中间八行为第二部分,是对苍蝇生活的具体描写。“世界是永远新鲜,/你永远这么好奇,/生活着,快乐地飞翔,/半饥半饱,活跃无比,/东闻一闻,西看一看,/也不管人们的厌腻,/我们掩鼻的地方,/对你有香甜的蜜。”在“半饥半饱,活跃无比”、“东闻一闻,西看一看”等句子中,对作为描写对象的苍蝇分明有一种“厌腻”的感受。如果说这就是穆旦笔下“知识分子”的象征,显然是令人难以信服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诗人对苍蝇的这些描写,倒跟文革时代某些人物的表现不乏类似之处。当然,如要因此就说是指江青,也是没有什么凭据的。但这一部分的描写却告诉我们,在“苍蝇”身上,分明也有着他所厌恶的成分。下文“人们”、“我们”等词汇的使用,使抒情主人公从身份上与被描写的“苍蝇”划开了界线。“掩鼻”与“香甜”的对比,表现了“我们”与“苍蝇”在好恶上的差异。同情与厌恶,作者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感情,同时出现在苍蝇身上,形成了主人公对苍蝇的二重性心理。而在文革这样的时代,这两种感情又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时代的影子。这就构成了“苍蝇”这一形象的复杂之处。
  最后六行为第三部分,写的是“苍蝇”的死亡。“自居为平等的生命,/你也来歌唱夏季”这两行是写苍蝇的死因,采取了双重反讽的写法。“平等的生命”是苍蝇对自身的感受,是苍蝇的“自居”,而“人”对此是不承认的。人视苍蝇为异类、害虫,否认苍蝇有“歌唱夏季”的资格。虽然这诗确是夏季所写,夏季也是苍蝇孳生的季节,但在穆旦笔下,季节的转换与时代特征有着隐喻的关系。在《苍蝇》稍后,穆旦曾写过一组以《春》《夏》《秋》《冬》四季为主题的诗。其中写《夏》的一首被认为是以文革时代为背景的。然而必须指出,这个“夏季”并不是穆旦喜爱的季节。在《夏》一诗中,他曾明确表示对这个季节的“浊重”与“嘈杂”的反感。这其实也就是作者对文革那个狂热时代的反感。因此,苍蝇“歌唱夏季”的嗡嗡声,只能加剧作者对它的厌恶。——同情苍蝇的“躲避风雨”,而厌恶它的“歌唱夏季”。即同情作为生命弱者的苍蝇,而厌恶歌颂那个疯狂时代的苍蝇。这就是作者对苍蝇的基本态度。弄通了这一点,这首诗也就不难理解了。
  “是一种幻觉,理想,/把你吸引到这里”,这两句是紧接着上句来的,采取了拟人化写法。苍蝇当然不会有理想,但“理想”这个字眼在这里出现却显得不同寻常。这种在具体场景中嵌入抽象词汇的技巧,使人感到苍蝇在“歌唱夏季”中的得意忘形。然而这理想只是苍蝇眼中的一种幻觉式的“理想”,而被其吸引的结局是苍蝇“飞进门,又爬进窗,/来承受猛烈的拍击”。费尽周折却落得死亡的下场,从而完成了对苍蝇的反讽性结局。但这里略去了拍击苍蝇的主体。是谁拍杀了苍蝇呢?当然是人,而且可以说就是诗人本人。而这一拍击行为又是与前面所写的对苍蝇的厌恶分不开的。因此,这固然是一种“幻灭”,但却是作者站在“人”的立场上冷眼旁观地看到的“苍蝇”的幻灭,其中并没有多少悲悯的感情,而更多是一种略带嘲讽的调侃意味。
  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就不难对《苍蝇》这首诗作出总体性的评价了。
  首先,从时代与诗人的关系上说,一九七五年不是什么“好年头”,文革持续了九年之后,虽早已为人民群众所厌恶,但那一套思想和话语仍居于统治地位。而对早在此前多年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的穆旦,虽然文革发动时那样狂暴的批斗浪潮已经过去,但处境也没有什么好转。他虽一直关心时事,但早已被当时的政治格局所排斥。然而正如他所写的:“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之中,/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⑥在穆旦内心深处,他的现代派诗歌观念从未动摇。或者不妨扩大一点说,他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个体本位、艺术至上等基本观念从未动摇。正是基于这些观念,穆旦对诗中的苍蝇基本上是一种二重性的态度。既有同情,又有厌恶。一方面,从形上哲学的角度,出于对生命的尊重,认为苍蝇是与自己一样具有生命的万物之一,而对苍蝇作为一个渺小生命表现出的某种“弱势”成分,更有一份特殊的同情。但他是“同情而不认同”,既非一味贬斥谴责,亦未将其引为同类或自况。他从未回避对苍蝇的厌腻,但也没有因此而否定苍蝇作为一个物种、一个生命的存在。他对苍蝇的关注与同情从未超越这个限度。另一方面,从“人”的功利角度,认为苍蝇是一种害虫,有着种种令人厌恶的行为。而这种厌恶,又由于作者对“文革”反感而进一步加剧。因此他才会以一种调侃的姿态,来看待和描写苍蝇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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