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一直往前进,就会找到出路,见到光明”
作者:施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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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个》是巴金写于一九三二年冬天的一部短篇小说,最初发表在一九三三年《现代》第三卷第五期上。这篇小说在简单写实的情节内容中,寄寓着丰富的思想意蕴,在简洁的叙事笔法中暗藏着巧妙的艺术构思,是一篇较为完美的象征小说。
小说的情节叙事最简单不过了。半年前洪水淹没了他们的故乡,冲走了一年的收获;以后大兵又经过那村庄,带走了剩下的一些东西,烧掉了一些房屋,每个人只剩了几件衣服,两只手,一条性命。饥饿逼着他们,寒冷逼着他们……于是,他们含着泪离开了故乡。这五十多个逃荒人,走过了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经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他们始终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找不到“得到饱饭,得到温暖”的“美丽村庄”,于是他们抱着一个信念:往前面走。体弱的老人倒下了,年幼的孩童饿昏了、冻着了,这五十多个还是不停地向前走着……
从小说的表层故事看,作者在叙述五十多个背井离乡的村民逃荒历程,似乎在诉说不平时代的黑暗现实以及民不聊生的生活境地,然而透过这故事框架,从深层结构来分析,我们发现作者所要阐述的又不仅仅是这些,而是暗喻着人类不断追求才能拥有光明的人生哲理。巴金说:“我虽然不曾给当时的读者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可是我相信:往前进,就不会灭亡,一直往前进,就会找到出路,见到光明。” 《五十多个》的深层意蕴正是巴金先生所一直强调的:只要往前走,就会有出路,就会有光明,就会有希望。
这五十多个在一个“阴天”、“刮起北风”的日子里,从“一条狭小的土路上”开始了他们的“漂泊的路途”,“他们永远是这样地开始新的路程:没有固定的目的地,没有积存的粮食,没有工作;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走,走向一个新的地方。”于是“不论是太阳从山坳里露出红脸的早晨,或者在月亮躲在树林里的黄昏,或者星子在天空霎眼的黑夜,他们都只有一条路:往前面走”。寒冷和饥饿挡不住他们往前走的步伐,即使没有吃的,赵寡妇卖了她的七岁的孩子,他们也还是“走罢,再往前面走罢!”前进的路坎坷不平,困难重重,作者将漂泊的路途定格在土路、上山、下坡和树林四个过程中,从而凸显五十多个不屈的性格、往前走的信念。上山的路是“蜿蜒的”、“曲折的”,“天依旧阴沉着,像一张死人的脸”,而“风刮得更急,空中飞扬着砂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五十多个并未停下脚步。当他们下山的时候,雪花飞舞,道路泥泞,鞋子湿了,“双脚继续在泥泞里踏”,他们相互搀扶着翻过了山冈。不过他们又面临着更为困苦、艰难的环境:一片黑暗的森林。森林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丝亮光,他们在森林的泥潭中跋涉、摸索,可怕的是他们迷路了,他们冲撞着,挣扎着,心中念叨着“火,火!亮!”五十多岁的张公公死了,孙二嫂怀里的孩子死了,吴大娘的八岁孩子僵卧着,沈老娘抱着孙女倒在了雪地里,即使如此惨烈,五十多个还是未能停止他们的脚步,“他们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还要走多少路程,更不知道是不是还迷失在树林里面”,然而他们心中都存想着一个“村庄”,“那村庄是特别美丽的,那里照耀着阳光,许多人唱着歌在田地上、在店铺里劳动”。于是又往前走着,也许前面就是“村庄”了,其实美丽的“村庄”只在五十多个人的心里。
小说虚化了人物性格的刻画,也忽略了复杂情节的打造,作者主要精力在于描写五十多个艰难的行走过程,从狭小的土路到上山、下坡,以及迷失在森林里,天气、环境是越来越恶劣,五十多个所遇到的困难也越来越多,这是作者有意拟设的背景,旨在凸显五十多个是如何面对困苦艰难不断跋涉前行的。其实五十多个是走不远的,饥饿和寒冷时刻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作者让他们不断往远方行走,并不是因为他们物质肉体的强悍与忍耐,而是精神上的强健与不息,只要往前走,就会寻到路,就会有光明,这是作者所要言说的小说主题内蕴,因此我们与其说这五十多个跋涉在曲折的自然的土路山坡上,还不如说是五十多个在精神旅途上的探索与前行,是作者在那特定年代对民族精神所寄予的一种美好的愿望,是对国民不屈精神状态的一个美丽的企盼,也可以说是作者巴金的心灵对世界的永不停息的叩问与探索的写照。巴金说“我是相信未来的光明的”,而且相信“春天是决不会灭亡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巴金都坚持“仍然要向红灯前进”,“未来”、“春天”、“红灯”是什么?那是远方的呼唤,那是遥远的希望,那就是不停地往前追寻,那是《五十多个》里“美丽的村庄”!巴金的小说总是贯穿着一条希望与远行的红线,《短刀》中儿子杀死了仇人向老母告别:“我要向更远的地方走了!那样远的地方,有高山的地方呀!”小说《春雨》中丈夫失业贫病交加不幸离世,弟弟正从事一项秘密的活动,他带着嫂子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快走罢,路还很远呢!……我们快往前走!”可以说怀揣遥远的希望与理想,而脚下不停地前行与探索是巴金小说内蕴所在,这也正是《五十多个》所生成的题旨所在。这是一个民族前行的精神历程,也是巴金个人的心灵史。无疑,小说《五十多个》为我们艺术地展现了其所蕴含的深刻的形而上哲学意义。
《五十多个》属于整体性象征小说,也就是说小说的全部描写内容通过自身的结构处理,被赋予了一种内在联系着的意象体系,在整体上具有深刻的暗示性和明显的联想性,因此整个作品也便相应地形成一个圆满自足的象征实体,从表现性功能上说,也就是在于揭示整个作品所包含的“言外之意”的美学价值。《五十多个》的象征性,在小说整体构思上就显示出作者的艺术用心,作者设计了一群人从狭小的土路、蜿蜒的山路、泥泞的下坡路和黑暗的森林路四个情景部分,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情节发展链条,而人物的心理律动、行为变化都围绕着是否继续前行的中心命题,从没有目的地的不停跋涉探索前行,到终于“一个美丽的村庄躺在他们的脚下”,村庄里“送出了雄鸡的啼声”,这一完整的叙事序列暗示出小说的整体象征性。因此可以说《五十多个》的象征意蕴生成,不是靠单个意象的传递,也不是靠个别情节的暗示,而是依靠小说的整体叙事指向一个抽象的义理。在这一点上《五十多个》与鲁迅的作品《过客》相似。“过客”一个劲地直往前走,鞋烂了,又饥又渴,但仍不忘咬着牙前行。任凭村夫老者的劝说挽留,“过客”也毫不松懈,不停歇,继续上路向前走去。《过客》在整体上形成了象征性,它依靠老者、孙女以及过客三者构成了人物系统,以及作者设计的去和留、前行与停下二元矛盾情节,从中演绎出主人翁一往无前的精神状态,这也正是作者所要隐喻的人类精神追求,也是鲁迅自己人格的象征。
小说象征意蕴的生成,虽然是由于小说本身圆满自足的形象体系所导引,但也离不开个别象征的支撑与补充,正是由于小说中存在的一些个别象征,从而使小说整体上显出缜密、复杂的审美情态。小说题目“五十多个”,暗合当时中国五十多个民族,以“五十多个”来隐喻中华民族。小说中反复强调“五十多个”数字的存在,即使行走过程中不断有人躺下再出没爬起,到小说的结尾作者还是写道:“还是五十多个,有手,有脚,有胆量,有力气”,其实这已是被作者虚化了的数字,是寄托着作者寓意的数字,“我们是五十多个,怕什么?”作者反复言说为的是凸显民族团结前行的精神气概。小说中精心设计的逃荒前行的四段路程,即从“狭小的土路”起步,到爬上“蜿蜒的”山路,跌下“泥泞的”山坡,一直到迷失在森林中,也形象化地象征了中华民族艰难的前行过程,联想到中国的历史尤其是近代史,中华民族不正是行进在“阴天”、“北风”、“空中飞着砂石”的雨雪黑暗天地中吗?小说中所描绘的“美丽的村庄”:“那里照耀着阳光,许多人唱着歌在田地上、在店铺里劳动”的虚幻景象,也正是作者所设计的民族希望的所在,这个“村庄”虽然并不怎么清晰,只是作者意念化的象征而已,但它隐喻着一个民族的光明与希望的前景。“我相信我终有一天会看见晨星的”,作者巴金的希望,也是民族国家的希望。《五十多个》通过形象的个别象征,丰富了小说整体象征的内涵,也从艺术层面提升了象征性小说的审美韵味。
《五十多个》具有双层性结构。一层为表层结构,它是指小说所描写的情节故事、人物形象、背景物件,它是实在的、具象的,表层结构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圆满自足的形象体系,而这一形象体系也具有本身的指向意义,即实际描写的故事情节所展现的内容,如《五十多个》所反映的内容从表层结构看就是表现一群人的逃难的过程。不过表层所反映的内容并不是小说追求的所在,《五十多个》所追求的是蕴藏在表层故事情节之下的深层结构所含蓄的内容。桑塔耶纳说:在一切表现中,我们可以区别出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一个字,一个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东西;第二项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远的思想、感情,或被唤起的形象、被表现的东西。桑塔耶纳所说的“第二项”就是文本深层结构的内容,它是无形的、抽象的,往往指向一种精神层面的寓意,《五十多个》通过表层逃荒人不停地跋涉,实质是指向一个民族不断前行、不懈追求的精神品质。表层结构情节故事的营造,使读者产生愉悦的审美情感,而深层结构的主题蕴含,则使读者产生哲理启悟的思想升华。可以说《五十多个》的审美满足存在于表层与深层、形象与抽象、有形与无形的二元结构形成的艺术张力中,它极大地调度了读者的想象力,使读者完成了一次情感与理性交融的艺术旅行。这也许就是《五十多个》小说象征性带给我们的艺术魅力。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