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思今忆昔 异曲同工

作者:贺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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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的《豳风•东山》、《小雅•采薇》,俱是我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千古名作。它们虽都以士卒久戍得归,归途感伤忧哀为题,充分反映长年战争给战士生活、心灵带来的巨大痛苦,共同开辟了后世文学以人物心理上的反常(如戍卒久戍得归,却归而不喜;离人日夜思乡,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时本重男,却皆曰“生男慎勿举”;世本轻女,却俱道 “生女哺用脯”……)曲折表现时代、社会反常写法的先河;但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无论取材、叙事状物、谋篇、造句……它们又都匠心独运、妙境独臻。
  一、在取材上,它们虽都写战士久戍得归,归途抚今追昔、百感交集的浮想,但各有侧重,各有其独特的价值取向。一般说来,《采薇》主要是“忆昔”,写战士久戍得归路上,如何痛定思痛地回想他先前久戍不得归时,心情如何“忧心烈烈”、“忧心孔疚”,生活如何“载饥载渴”、“不遑启处”、“岂敢定居”……生怕他以后再遇上这倒霉的当兵打仗事(“制彼裳衣,勿士行枚”)——以此表现他盼归得归,却归而不喜的复杂反常心情。而《东山》却主要是“思今”(想现在,想今后),写战士回家路上,因久戍未归,而“近乡情更怯”,满脑子都浮现的他回家后可能遇到的田园荒芜、房屋残毁甚至家破人亡的种种不幸的想象,因而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采薇》侧重写过程——写战士在征戍各时期(如“薇亦作止”时,“薇亦柔止”时,“薇亦刚止”时)的内心痛苦情况。而《东山》侧重写结果——写这久戍不得归把战士都弄得精神不正常了!他现在就绝对的“近乡情更怯”,满脑子都装的是他回家后可能遇到的不幸事,你就是再劝他别这样想都不行。而无论是“忆昔”,写过程——久戍思归不得归的过程,还是“思今”,写结果——长期不得归使人都得了“家园恐惧症”的可怕结果,都充分表现出战士此时的思归得归,却归而不喜的反常情绪,表现出长年战争给人心灵造成的巨大创伤。
  二、在叙事状物上,《东山》善用示现手法,把人物头脑中回忆、想象的东西写得如闻、如见,如临其境;而《采薇》善用起兴手法——联章用兴,把战士征戍各时期的思归不得的痛苦写得眉目清楚,条理井然。《东山》第二、三、四章妙用悬想示现、追述示现,把战士头脑所想象的“果眛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眜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眝宵行”、“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有敦瓜苦,烝在栗薪”的田园荒芜、家人悲叹情况,头脑中所回忆的“仓庚于飞,熠眝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的新婚喜庆场景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采薇》第一、二、三章联翩用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分写战士“薇亦作止”、当兵快一年时的恨猃狁,“薇亦柔止”、当兵满一年时的怨官长,“薇亦刚止”、当兵近两年时的更怨官长,——把战士不同时期的不同思想感情写得极清楚明了。《东山》以一连串的电影特写镜头式的“示现”取胜,亦偶用比兴,如“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鹳鸣于垤,妇叹于室”。《采薇》以“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并逐层递进的联章用兴见长,亦不乏示现手法,如“驾彼四牡,四牡眞眞。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追述示现)
  三、在复叠章法运用上,《东山》四章俱为前四句相同的反复咏叹,作者用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盚”这完全相同的四句作为每章开头,以这四句最简括的主人公现时活动描叙为背景,让它不断出现,统领后面那些纷至沓来、起落无迹的想象片段,使之杂而不乱,井然有序(提示读者各章特别是后三章第五句以后的看似没头没脑、不知缘何而来的描叙,俱“我来自东,零雨其盚”的“我”的头脑想象)。而《采薇》前三章则是更字反复——第二、三章开头分别变第一章的“薇亦作止”、“岁亦莫止”为“薇亦柔止”、“心亦忧止”,“薇亦刚止”、“岁亦阳止”进行反复咏叹。三章以薇菜“作止”、“柔止”、“刚止”的生长过程暗表时间变化,层层推进地写出光阴飞逝,万物易衰、易老,战士一战数年,早该让其退役而一直没人体恤,不让退役的伤哀。
  四、《东山》“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本是战士归途思妻,却偏说妻子家中想己,——从他想象中的妻子如何强烈想他,曲折表现出他更强烈想妻子,开后世杜甫《月夜》、柳永《八声甘州》等“对面着笔”写法先河。(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柳:“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为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而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缘何就能“以乐景写哀”?盖“杨柳依依”虽为家乡美景、乐景,而“我”是一离乡打仗之人,离乡打仗,就很难说不是永别,故家乡景物愈好,则愈增“我”离乡悲情。这好比一个人面对他即将失去的东西,那东西愈宝贵愈好,他就愈伤心。而这“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又缘何是“以哀景为乐”?盖“我”久戍不得归时长期思归,心里早绘出一个极美的家乡图,现在一登这回乡路,就恨不得一眼看到那理想的家乡美景,可迎接自己的却是天寒地冻、雨雪霏霏、茫茫大雪封路,因此原本一颗充满回乡喜悦的心,就又不禁悲从中来。作者极力用景物烘托出“我”内心这喜中之悲,就更真实深刻地表现出“我”此时的喜得归而归不喜的复杂心情。
  五、从审美追求上看,《东山》趋向酣畅淋漓,《采薇》趋向含蓄有节。《东山》整个后三章(全诗四分之三篇幅)全用悬想示现、追述示现手法极写战士头脑中想象的那家园可能破败、家人可能不幸的可怕情景,务求和盘端出,完全写透人物“近乡情更怯”那个“怯”。而前五章是“忆昔”,第六章才写到“今我来思”归途的《采薇》,对《东山》这重点渲染的“思今”、“近乡情更怯”却不着一字。这第六章里,它先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用景物烘托映衬战士回乡路上的喜中有悲,悲喜交集。然后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写战士回乡路上的困苦。最后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以一种“一言难尽”的、自感满心悲苦无法对人说清的深长慨叹结束全篇,“含不尽之情,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评它道:“此诗之佳全在末章,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
  六、从修辞方式看,《采薇》的修辞手法,除前已举到的起兴、复叠章法、映衬(反衬,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示现(如“驾彼四牡……象弭鱼服”)外,还有顶真(如“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驾彼四牡,四牡眞眞”……)、设问(如“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对偶(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夹字对,上下联都夹有同一字的宽对)、对比(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情景对比)、复辞(如“采薇采薇”、“曰归曰归”……)、叠字(如“忧心烈烈”、“四牡业业”、“四牡眞眞”、“四牡翼翼”、“杨柳依依”、“雨雪霏霏”)等,可谓多而好;而《东山》虽只叠字(如“慆慆不归”、“蜎蜎者蠋”)、呼告(如“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比兴、示现数种手法,却把示现大用特用——大写人物的头脑幻象,以幻想折射现实,把诗歌的形象思维特质发挥到极致,又可谓少而精……
  总而言之,《诗经•<东山><采薇>》,俱我国文学史上以人物心理反常折射社会反常的诗歌名篇。它们除其共有的心理描写细腻特色外,在取材、叙事状物、谋篇、造句诸方面亦颇多独创,俱臻妙境,对后世文学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值得我们进一步细致深入研究。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