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作者:谢超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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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①
  
  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是陆游的一首纪行诗,记诗人自汉中入蜀经剑门关“道中遇微雨”,诗人似乎很有游兴。此番“远游”,“征尘杂酒痕”,边走边喝酒,沿途观赏景致,没有哪一处不令自己高兴。“消魂”,也写作“销魂”,在古典诗词中可用以表喜悦之情,如秦观《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②国恩先生《陆游诗选》即注为:“这里是令人神往、使人眷恋的意思。”③末二句更好像因入蜀见“关山”而诗兴触发。唐宋人论李白、杜甫、黄庭坚等诗歌成就,往往与四川联系,认为他们入蜀后诗歌创作力特别旺盛,如韩愈《城南联句》即认为“蜀雄李杜拔”④。唐代诗人吟诗,又好似都在驴背上。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自称:“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⑤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载:“世有碑本子美画像,上有诗云:‘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冻手暖髯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工夫画我无?’子美决不肯自作,兼集中亦无之,必好事者为之也。”⑥(后集卷八)据《唐才子传》卷二载:“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⑦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或曰:‘相国(郑綮)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盖言平生苦心也。”⑧如今,陆游也骑驴入蜀了,是不是也会诗歌创作大盛,应当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呢?这一自问,似乎很有点自得之意。
  清人杨大鹤《剑南诗钞序》言:“放翁非诗人也,颂其诗,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以意逆之,是为得之。夫志非他,情之发于性者。”⑨因此,当联系伟大爱国诗人的生平志向,特别是联系这首诗的具体写作背景,可以发现此诗其实另有深意在言外。诗人一生以抗金报国为志,以壮志难酬为恨。此诗写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四川宣抚使王炎从抗金前线的军事重镇南郑被召回临安,时在王炎幕府的陆游被改命为大后方的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陆游本来早已下定“一身报国有万死”⑩的决心,而且在南郑前线,他曾向时以副丞相名义任四川宣抚使的王炎“陈进取之策”[11] ,却“画策虽工不见用”(《自兴元赴官成都》)。如今,被迫离开抗敌前线,“报国欲死无战场”[12]。他难道真的会有闲情游览、甘当诗人吗?他在同时写的《即事》诗中说:“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成都)”[13],可见当时心情之郁愤不平。在到达成都后,他在《夏夜大醉醒后有感》中又言:“欲倾天上河汉水,净洗关中胡虏尘。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14]心怀“洗”“胡虏尘”大志,一双讨敌“草檄手”,却只能“骑驴”写“小诗”,真是“大谬”!套用陆游“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15](《诉衷情》)之语说,他此次远调,是“此番谁料,心在南郑,身去成都”。明白了这些,再来看此诗,就能体会到诗中意在言外的深刻含义了。
  一、二句写诗人由南郑调任成都旅途中的自我形象,落笔平直质实、浅近滑易,似乎缺少诗的蕴藉美。但仔细阅读,可知此句言事丰富,包蕴多种况味。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言陆游作诗,以入蜀为转折,“皆寄意恢复”[16]。赵翼《瓯北诗话》卷六对陆游作诗“寄意恢复”的特点从文学史的角度做出评定:“宋诗以苏、陆为两大家,后人震于东坡之名,往往谓苏胜于陆,而不知陆实胜苏也。盖东坡当新法病民时,口快笔锐,略少含蓄,出语即涉谤讪;乌台诗案之后,不复敢论天下事;及元祐登朝,身世俱泰,既无所用其无聊之感;绍圣远窜,禁锢方严,又不敢出其不平之鸣,故其诗止于此,徒令读者见其诗外尚有事在而已。放翁则转以诗外之事,尽入诗中。……举凡边关风景,敌国传闻,悉入于诗。……或大声疾呼,或长言永叹。命意既有关系,出语自觉沉雄。”[17]这两句诗也当细味其中之“咏叹”。“衣上征尘”,是因“远游”,但诗人此番并非“远游”,而是远调,从渴望报国效力的前方被迫到自己极不愿去的休闲后方。因此诗人借酒浇愁,于是“征尘”中杂有“酒痕”。“杂”字,下得自然而凝重。既刻画了现实旅途中诗人个体的外在形象,又显现了诗人满腹悲慨惋悒之情。因为诗人“衣上征尘”,除实指调任旅途中所染尘埃,又虚指战场飞扬尘土和诗人自己因“恢复宇宙之志”[18](黄漳《书陆放翁先生诗卷后》)而奔竞人生之途的辛劳。在南郑,诗人以为可以实现平生之志,因而诗人的生活意态潇洒豪迈。这在诗人于乾道九年(1173)春在成都所作词《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中有描绘:“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19]但如今调离前方,壮岁将逝的诗人可能意识到未来的生活中只能“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了,一腔热血、满腹文才武略将会全都废弃。所以沿途既“征尘”仆仆,又借酒浇愁而“酒痕”累累。如此“远游”真是令人黯然“消魂”。朱东润先生注此“消魂”曰“神情恍惚”[20],金性尧先生认为是伤神之意[21]。两者虽略有差异,但都说明陆游此次剑门之旅是心事重重的。如陆游《夜与子皛说蜀道因作长句示之》诗,也是回忆此次自南郑至成都之旅,言:“忆自梁州入剑门,关山无处不消魂。亚松托宿逢秋雨,小柏经行听晓猿。当日只知悲客硌,归来终亦老江村。吾儿生晚那知此,聊对青灯与细论。”[22]此诗表明诗人的“当日”之旅是“悲客”之旅,诗中“消魂”一词,乃是伤神之意。仍是用其最常见的意义。因此,《剑门道中遇微雨》诗中,“消魂”亦当是伤神,因国仇未报,壮志难酬,心情痛苦,所以整个“远游”途中,“无处不消魂”。
  三、四句“诗人”之问问得俊巧,表面是庆幸,而实际上是自嘲。陆游一生,“少年志欲扫胡尘”,中年亦“灭胡心未休”,直到八十二岁高龄,还“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真是“一寸赤心唯报国”。如今,诗人只能如同前辈诗人,骑驴、入蜀。入蜀的必经之途剑门,以“雄、险、绿、秀”而引起多少诗人诗兴,李白、杜甫、岑参都在此留下逸怀壮飞的诗句,吟唱千古。“细雨”也是撩人思绪的诗歌意象。如司空图在《诗品》中对“典雅”的解释是:“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23]陆游诗中也多有雨的意象,如“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等。曾为“人误许”的“诗情”与“才气超然”[24](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的陆游,当此景此情,是否只能吟诵山色奇雨呢?但诗人认为,作诗不应无病呻吟,“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澹斋居士诗序》)冬日剑阁之险、雄,细雨之绵缈,当然会诱发陆游的悲惋情感流淌为诗句。正因此,诗人才发问:难道我这一生只“合”(该)当一个诗人吗?不然为什么脱下战袍,远离前线,像诗人一样“骑驴入剑门”呢?陆游这一问,是诗人的自嘲,是诗人并不甘心的情感在无奈挣扎。这个“一片赤心唯报国”的爱国志士,如今却要“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25](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其二),陆游该是多么不甘心,多么痛苦悲愤!
  所以,这首表面纪游的小诗,实际蕴涵言外深意,看似自喜,实是自嘲,在自嘲的苦笑中抒发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满腔悲愤。叶燮《原诗•内篇(下)》中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26]陆游此诗确实是这样的,内蕴深含,意在言外,非仔细体味,难明其“旨归”。特别是诗人那“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潇洒形象那样引人注目,以致常让人忽视了诗中深蕴的“志士凄凉闲处老”和“百无聊赖以诗鸣”的悲愤。其实,不仅陆游以“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螿鸣”不平,古代诗人不甘心为文人、诗人者所在多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是积极说法;“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27],是悲愤说法;“自笑匡时好才调,被天强派作诗人”[28],是自嘲说法;“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29],是悔恨说法。这些诗都说得较显豁,一看即明,不像陆游此诗意味深蕴,不体会咏求,难明其言外之旨。故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七评之云:“剑南七绝,宋人中最古上峰,此首又其最上峰者,直摩唐贤之垒。”确为至当之评。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⑩[12][13][14][15][22] 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② 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C].北京:北京出版社,1982.
  ③ 游国恩.陆游诗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④⑤ 彭定求等.全唐诗[C].北京:中华书局,1960.
  ⑥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C].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 辛文房.唐才子传[C].王大安校订.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
  ⑧ 孙光宪.北梦琐言[C].贾二强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
  ⑨[16][17][18][25] 孔凡礼、齐治平编.陆游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1962.
  [11] 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9][24] 李长路、贺乃贤、张巨才.全宋词选释[C].北京:北京出版社,1994.
  [20] 朱东润选注.陆游选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1] 金性尧.宋诗三百首[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3] 诗品•续诗品[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6] 原诗•一瓢诗话•说诗语[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7][29] 黄景仁.两当轩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8]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