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听那立体的乡愁
作者:董 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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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印记社”举办第三届藏书印记展会的时候,《古书月评》九月号登了一篇Brian North Lee的长文,题为《五十年来的藏书印记设计》(Fifty Years of Bookplate Design),介绍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七五年几位杰出的藏书印记设计家,所附的印记图案,有的古朴,有的秀发,有的雄浑,跟中国的金石艺术一样有灵气。
藏书印记,是贴在书上的藏书者的印记;这是西人的一种玩意儿,通常只是白底黑印,很少加彩色,也许是要显得庄重的缘故。我在前文说过,书本上钤上藏书图章,藏书境界就见得高了,读不读这些书,也不太相干了。这篇谈藏书印记文章的作者则说,藏书印记是一种“所有权”的标志,老以为贴上这印记,书就不会让人一借不还了。他还说,贴上印记,也可以表示藏书人对自己藏书的敬爱之意。书上贴有印记,后世的人,就可以从而认出前代藏书人的姓名,也算是一种史料。印记设计得越精致,越见得藏书人对自己的书的那份款款深情。这也是作者说的。这也可见,印记上的图案,多多少少应该流露出藏书人的身份或者胸怀心思才行。麦拉朗夫妇(McLarens)一九三二年聘人设计的藏书的印记,最符合印记意义了:图中拱门两边,是两架子藏书,书架上各摆夫妇两人的半身石像;拱门上又有小提琴和乐谱,一并表现麦拉朗夫人一生酷爱音乐,酷爱文学。麦拉朗本人当时是皇家园艺学会的会长,因此,拱门外隐隐约约是一处花园,树影婆娑,还有水池一座。这样的藏书印记,这样的玩物,充分流露出书香子弟的闲情雅兴,也自成一种贵族的万千气派。另一方面说,这些东西,当然也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微研究一下,恐怕也可以算是学问上的一格。当年鲁迅编印《十竹斋笺谱》,用意许是如此。时代不同了;现代人写信,不要说用花笺写,就是用朱红八行信笺落笔,可能也要遭到过于“浓妆”之讥。中国毛笔字之所以有人称之为艺术,正好说明中国书法已经没落;“艺术”云云,客套而已。回头看看那本《手稿墨迹的收藏和经营》,里头影印的名人作家笔迹,的确都可观。再看看今天英国人写的字,写得得体的,实在也不多见。喜欢逛旧书店,喜欢一点旧玩意儿,好像就是很落伍的怪癖了;看看这里所谈的谈书的书,竟也大半是老书老调。这也没什么好谈了:学问底子不好,只好先从牢靠些的旧东西下手;但求“偶得而存”的时候,不再飘飘然就是了。
七六年十二月二十八夜在伦敦
中年是下午茶
一
中年最是尴尬。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是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忘了童年的早餐吃的是稀饭还是馒头;青年的午餐那些冰糖元蹄葱爆羊肉都还没有消化掉;老年的晚餐会是清蒸石斑还是红烧豆腐也没主意;至于八十岁以后的消夜就更渺茫了:一方饼干?一杯牛奶?总之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不是在伦敦夏蕙那么维多利亚的地方,也不是在成功大学对面冰室那么苏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厂那么闻一多的地方;是在没有艾略特、没有胡适之、没有周作人的香港。诗人庞德太天真了,竟说中年乐趣无穷,其中一乐是发现自己当年做得对,也发现自己比十七岁或者二十三岁那年的所思所为还要对。人已彻骨,天尚含糊;岂料诗人比天还含糊!中年是看不厌台静农的字看不上毕卡索的画的年龄:“山郭春声听夜潮,片帆天际白云遥;东风未绿秦淮柳,残雪江山是六朝!”
二
中年是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可是纳坡可夫在巴黎等着去美国的期间,每天彻夜躲在冲凉房里写书,不敢吵醒妻子和婴儿。陀斯妥也夫斯基怀念圣彼得堡半夜里还冒出白光的蓝天,说是这种天色教人不容易也不需要上床,可以不断写稿。梭罗一生独居,写到笔下约翰•布朗快上吊的时候,竟夜夜失眠,枕头下压着纸笔,辗转反侧之余随时在黑暗中写稿。托玛斯•曼临终前在威尼斯天天破晓起床,冲冷水浴,在原稿前点上几支蜡烛,埋头写作二三小时。亨利•詹姆斯日夜写稿,出名多产,跟名流墨客夜夜酬酢,半夜里回到家里还可以坐下来给朋友写十六页长的信。他们都是超人:杂念既多,文章也多。
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中年是一次毫无期待心情的约会:你来了也好,最好你不来!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扑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里跳跳蹦蹦锻炼身体,说是将来好抢先结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里一阵滚热,千万只精子争先恐后往闸口奔过去,突然间,抢在前头的那只壮精子转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问他干嘛不抢着去投胎?那只壮精子喘着气说:“抢个屁!他在自渎!”
三
“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这是中年。《晋书》本传里记阮咸,说“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灿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大家晒出来的衣服都那么漂亮,家贫没有多少衣服好晒的人,只好挂出了粗布短裤,算是不能免俗,姑且如此而已。
中年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的年龄。
(《说品味》《听那立体的乡愁》《读园林》《马克思博士到海边度假》《藏书家的心事》《谈谈谈书的书》,选自《这一代的事》,三联书店,1992年10月版;《三“家”村》《中年是下午茶》,选自《乡愁的理念》,三联书店,1991年5月版)
附:
你一定要看董桥
柳 苏
谁是董桥?
在大陆,可以肯定很少有人知道。在香港,知道的人也不会太多。恐怕反而是在台湾,他的名字才印在较多的人心上。
他不是台湾人。他是一九四二年出生在福建晋江的。
他现在是“香港人”。但他只是在六十年代中期以后才到的香港,中间还离开过,到伦敦去住了六七年,才又重回这“东方明珠”。本来香港一般人都说“东方之珠”,这里故意说“明珠”,是因为他和一个“明”字大有关系,一是曾经担任了六七年之久的《明报月刊》总编辑,一是他离开不过一两年,又被请回去担任《明报》的总编辑,这是半年前的事。
今年四十七岁的他,一岁就离开了晋江,到了印尼,做了十七八年的华侨,就到台湾念书,读的是台南的成功大学,毕业后就到了香港。在台湾的时间不过短短的几年吧。在香港,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已经快有十七八年,快要超过侨居印尼的岁月了。香港势必是他居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当然是“香港人”。
在台湾的时间短,为什么反而名气更大呢?“墙内花开墙外香”。这“墙外”,是海峡那边而不是大陆这边的“墙外”。在大陆,就算文学界的人士,知道董桥的恐怕也是很少很少的。
在台湾,董桥被称为散文家。他首先是凭自己的文章,而不是凭杂志和报纸主编的身份而得名,名乃文章著。
他主要的作品是散文。他的文章在香港、台湾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一共结集为六个集子:《双城杂笔》、《在马克思的胡须丛中和胡须丛外》、《另外一种心情》、《这一代的事》、《跟中国的梦赛跑》和《辩证法的黄昏》。前面两种在香港出版,后面四种全是台湾的出版物。台湾远远超过了香港。大陆是一本也没有的,尽管有些香港可谓“著名作家”的书在大陆南北或沿海,都有人抢着出版。
董桥自己说出了一个秘密:书在台湾出,是怕在香港出卖不出去。
在香港,董桥甚至算不上一位作家,小小的香港有好几个作家们的组织,他好像一个也没有份。好些挂着作家幌子的活动,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参加,这可能是由于他生性爱逃避应酬,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