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听那立体的乡愁
作者:董 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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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暮色越来越浓,马克思带史温顿出去散步,穿过小镇走到沙滩上去。燕妮、马克思的女儿、女婿和孙儿都在;这位老学者走出书房跟儿孙一起度假兴致很好。他们在海边喝酒;马克思凝望呼啸的波涛,想到身后的荣辱:“经济是个汪洋大海,有许多问题是书上没有的,要求我们到实际中去调查研究,提出解决办法。书要读,报告要听,但读得太多不可能,单听报告也不行。”《人民日报》配合中国经济体制改革而写的《理论与实际》这样说。马克思自己和他那个时代的人都说他是经济理论家;他的经济理论的基本设想不断给提出来讨论,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死命捍卫。其实,这套经济理论始终没有在任何一个时代里成为经济学说的主流。比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影响更广、震撼更大的是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之演进与结构的学说。这套学说丰富了他的阶级斗争论,为受剥削阶级设计出完善的政治组织,拓而广之成为普遍规律,到处争取这个阶级的利益。于是,历史的伤口流出来的这一注血,终于渗进了百年以来所有社会问题的研究道路上。每一个国家的各个阶级、集团、运动、领袖,所有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政治家、评论家和作家、艺术家,只要他们立意分析社会生活特性的演变过程,都会直接间接受马克思的启发。马克思只是一位肯用功的学者,他的著作当然不是“包医百病”的“灵丹圣药”,却是愿意关心和思考社会问题的人书架上不可不备的书。这些书无所谓过时不过时;古老的经史子集到今天还有参考价值;人云亦云,奴颜婢膝去歌颂这些著作,用马克思的剃刀阉掉自己的思想,才真的是过时的勾当。
“掌握理论,要认真读书。”马克思只喜欢读书,不喜欢整理书房。他把四开本、八开本的书高高低低胡乱插满一架子,既不讲究装帧好坏,也不注意印刷优劣;每本书里处处是折了角的“狗耳朵”,好多段落都划了线又涂满眉批。他的脑子永不休息:做学问的学者是经常思想的空想家,也是经常空想的思想家;不做学问的学者则连空想都不会,正如没有学问的政治家只会空想一样。长年度假当然不好;几十年都不去度假更糟。只会空谈“学习”不会思考问题的学生马克思看不上眼。思想不必穿制服,书房不必太齐整;轻轻松松喝几杯黑咖啡,做个躺在皮沙发上养神的“马克思的后代”,总比让人指着鼻子大骂要舒服。讲了三十多年的“学习”,现在该是“思考”的时候了!
天黑了,海风越吹越冷,燕妮她们早就先回小别墅去了,史温顿也要赶着搭火车回伦敦。马克思喝掉最后一杯酒,慢慢走回去:现在是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了;马克思博士疲倦了;他在度假。
三“家”村
哲 学 家
“……这个山乡相当荒芜,我喜欢在附近杂草乱树丛中散步。我也喜欢看那些海鸟;这里还有海豹,可惜我至今只见过一只。除了那个天天给我送牛奶的人,我谁都不见。他帮我打点家中杂事,留意煤炭够不够用。……他人蛮好的。……”
“这儿很宁静;……我的工作还算顺利;要是不闹胃病也许还要顺利。我真该到绮色佳去吃你烧的菜。……你寄来的礼物已经到了。谢谢!谢谢!这些杂志够我看整年了。让雷儿多念书给你听我觉得很好。高声朗诵好文章使我学到好多学问!现代人写文章又臭又烂,报纸上全是这些货色;这些人思想跟文章一样不通。……”
哲学家维根斯坦一九四八年夏天在爱尔兰乡下小住期间给诺门•玛尔柯姆的妻子写过几封这样琐碎的信。最近发奋读几本谈维根斯坦的书,满心温馨,几乎想哭!他患前列腺癌症,医生说可以用荷尔蒙延长生命,他居然觉得这样拖下去比死还惨。他不想活。总是不满意自己想写的书。侦探小说越读越起劲。哲学家是很寂寞的;这个世界上都不相信哲学家说的真话。剧院着火了;剧院老板冲到台上去,大声叫观众赶快逃命;观众硬是不相信他;他越是大叫观众越是大笑;他们都说这出笑剧太好玩了!——哲学家都成了这位剧院老板了:维根斯坦还要荷尔蒙来干什么?
翻 译 家
文评家昂格斯•威尔森读书心细如发,对自己喜爱的作品深情款款,反复诵读,熟得不能再熟;一旦下笔品题,自然见微知著,句句新颖。他写的小说也自成气象。可见读书不必贪多贪新,读通三两大家的文章脉络,一生受用不尽!当年偶读夏济安所译《名家散文选读》两卷,惊为翻译秘笈,如醉如痴;从此学而时习之,经年累月,闭目即可背诵十之八九。
下等译匠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给原文压得扁扁的,只好忍气吞声;高等译手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跟原文平起平坐,谈情说爱,毫无顾忌。译匠中英文太过寒伧,一旦登入文字堂奥,手脚都不听使唤,说话更结结巴巴了;译手中英文富可敌国,进出衣香鬓影之间应对得体,十足外交官风度:“时方晚秋,气象肃穆,略带忧郁,早晨的阴影和黄昏的阴影,几乎连接在一起,不可分别;岁将云暮,终日昏暗,我就在这么一天,到西敏大寺去散步了几个钟头。古寺巍巍,森森然似有鬼气,和阴沉沉的季候正好调和;我跨进大门,觉得自己已经置身远古,相忘于古人的鬼影之中了。”欧文的英文典丽不可方物,没想到夏济安的译笔穷追不舍,硬是不肯放过那缕缕幽香!痴情如此,写中文又臭又烂的家伙真都成了“负心的人”矣。
钢 琴 家
苏联钢琴家阿瑟肯那西的回想录里有这样几段话:
“我的舅父舅母离开苏联来到西方既没钱又没朋友,我们于是尽量用实际办法去帮助他们。我们向他们解释几条出路——告诉他们美国和以色列的情况,因为我们很熟悉这两个地方。我们既然在冰岛有个空房子,而我们又愿意在舅父找到工作之前资助他们的生活费,他们终于决定到冰岛去。
“后来,我们发现他们不但不好好看管我们的房子,还要抱怨说我们怎么可以要他们看房子。我们之间的感情从此大不如前了。他们似乎不了解我们的原意是想实实在在帮他们解决基本生活。结果,他们竟说我们自私自利,强迫他们搬到冰岛去住。这是不尽不实的片面之词,可是苏联人就是这么怪——人家对他们好,他们老以为是圈套,是占他们便宜。苏联当局当然一向是这样对待老百姓的;因此,西方待人接物的价值标准全给歪曲了。想跟苏联跑出来的人保持礼尚往来的关系实在太难了。他们老以为自己受剥削受骗;可是,一旦他们占了上风,他们又会去剥削人家、骗人家了。
“最后,我们都看出舅父舅母应该自立,才可以避免彼此大伤感情;他们既然有能力,我们也就请他们另找房子搬出去住。虽然发生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对舅母始终还有一份感情;冲突的根源一旦弃掉,我们的亲戚关系相信是可以维持下去的。再说,从小就在苏联那种环境里长大,猜忌、多疑都成了本性了,一旦生活在一个开放的社会,要纠正这种心理实在不太容易。我自己有过这个经历,至今记忆犹新。”
钢琴家这样说;?译之余,不忍比附。
藏书家的心事
爱书越痴,孽缘越重;注定的,避都避不掉。瑟帛(James Thurber)有一幅漫画画书房,四壁是书,妻子气冲冲指着丈夫说:“这屋子里有老娘就不能有文学,有文学就没老娘!”可怕之极。西摩•德•利奇(Seymour de Ricci)家里珍藏三万多本书籍拍卖行编印的书目,堆得满满的;有客人来,妻子忍不住抓着客人说:“全是书!你想看看我在那儿挂我的衣服吗?”客人跟她进卧房,她打开大衣橱给客人看,里头堆满一幢幢的书目,连挂一件衣服的空当都没有。“到处是书!”妻子说完掉头走开。爱丁堡的沙洛利亚(Charles Sarolea)藏书之富出了名,不能不想办法应付“内忧”,老劝太太出门旅行;太太不在家的那几天里,他不断打电话请各书商把他订下来的那一大堆书都运回来。太太回来心里总觉得家里的书多了好多,只是本来就有十几万册,现在多了多少她实在不敢说。沙洛利亚有钱,还不至于自己买书弄得家里没米。钱不多,又爱书,更烦了。多年前,英国有个穷藏书家,每买一本书,总是先照定价付钱给书商,再请书商帮帮忙,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个很便宜的假价钱,最好不超过三英镑六便士。这种安排妥当得很,他过世之后,太太变卖那批藏书过日子,发现所得甚丰,不禁伤心起来,怪自己过去整天埋怨丈夫买书浪费金钱。这段故事格外伤感:那位藏书家活得太痛苦,也活得太有味道了。布鲁克(G-L-Brook)那本Books and Book Collecting里录了不少这些藏书家轶事,实在不忍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