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听那立体的乡愁
作者:董 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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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旧式读书人之重书道,固然是以书判取士的形势所迫,可也有不少是性之所近;这里头当有思古幽情在作祟。湖北杨守敬以书名天下,家中收藏古人书画很多,可惜身后家人不知宝爱,纷纷给日本人重价买走,只剩一些友朋书札充塞一楼,其中梁鼎芬的短简云:“?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周弃子看了不禁感叹“承平文宴,??风流,神往前贤,心伤世变,不止妙墨劫灰之可为太息也!”中国书道之衰微的确影响文人的兴味和文章的风韵;现在中文有了打字机,慢慢一定普遍于案牍之实际应用,中国作家迟早都要深刻领略“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但是,只要作家“情志”未死,写作“礼仪”不衰,尽量在手写原稿和打字原稿上追求一丝美感,那么,中国文人的手稿上起码应有应规入矩的馆阁体钢笔字可看,虽然无复魏晋飘逸之风,六朝碑版之意,到底自成锋棱,心手相合,文章连带也透出些远古的幽思来。
机械文明用硬体部件镶起崭新的按钮文化;消费市场以精密的资讯系统撒开软体产品的发展网路;传播知识的途径和推广智慧的管道像蔓生的藤萝越缠越密越远;物质的实利主义给现代生活垫上青苔那么舒服的绿褥,可是,枕在这一床柔波上的梦,到底该是缤纷激光的幻象还是苍翠田园的倒影,却正是现代人无从自释的困惑。生活情趣和文化艺术于是开始在高雅和通俗的死胡同里兜圈子,始终摆脱不掉消费社会带给他们的压力。美国诗人Frank O'Hara心伤世变之余早就不再太息:“太多诗人就像中年母亲逼孩子吃太多熟肉和土豆。我才不管他们吃不吃。强迫人家多吃会把人弄瘦。谁都不必吸取自己不需要的经验;他们不需要诗歌就让他们去吧。我其实也喜欢看电影。”用不惯打字机的人还可以用圆珠笔、钢笔甚至毛笔;激光毕竟没有射断历史的细流。钢琴家荷洛维兹可以亲身到衣香鬓影的米兰歌剧院演奏,可是,纽约卡内基堂却同时放映他的演奏影片,运用现代立体效果数码录音技术捕捉当年萧邦的千缕乡愁。Vanity Fair杂志推出“英国热”专辑,讨论今日美国人崇拜、模仿英国古老气派的现象,从中对照英国人的文雅和美国人的冲劲、英国人的偃蹇和美国人的达观、英国人对过去的眷恋和美国人对未来的信心。金耀基从古城海德堡寄来的信上说:“其实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那里了!”
读 园 林
中外园林艺术讲究营造“天然图画”。“天然”漫无理则,要靠人的感情去抓梳方可动人;所谓“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说是直书四季之不同也行,说是借景抒情之曲笔也允当。陈从周满腹山水,说园说了几十年,始终不离一个情字。他说,“泪眼问花花不语”,痴也;“解释春风无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兴,钟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不能品园则不能游园;不能游园则不能造园!难怪他游小小一个十笏园,也得了“亭台虽小情无限,别有缠绵水石间”之句。英国作家Vita Sackville West精园艺,当年在英国广播电台讲园林、在《观察家报》写园林,也说造园不可有法而无式,要巧妙追摹一泉、一径、一花、一树之原有神态规律,求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高妙境界。她和丈夫Harold Nicolson合力经营的Sissing-hurst庭园,后来成了英国名园,其种园法度传遍英国,不少人学他们在苹果树下密种各色玫瑰,绿荫下花影生姿,浓叶里果实摇红,把那些中产阶级绅士淑女迷得醉醺醺!人对花草体贴,花草会长得分外好看。Vita最初学园艺种了一些樱草花、熏衣草、玻璃苣,也写了题为《花圃》的第一首园林诗,诉说期待花树生长的心情,说是爱花人的花草情愫竟越等越浓了。诗平平,真情倒是流露了不少!
英国人爱花出名。三藩市有一条又长又单调的街道,一年春天,街上一幢房子四周突然百花齐放,藏红花、风信子、黄水仙争妍斗丽,邻居起先以为是新开了殡仪馆,后来才知道是一位英国妇人搬进来住!英国人处处不忘阶级观念,Anne Scott James说连造园都有阶级意识在作祟,园艺家写园艺书,也多遮不住心中的身份势利意识。英国贵族学校教出来的学生性情内向、奉公守法之外,几乎都懂点农艺,住校期间养牛耕地,毕业之后还种花自娱。读书人跟花鸟山水田园真有缘分!众清客要贾政给大观园各处题匾额对联,贾政说:“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拟出来,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后来宝玉批评一处纸窗木榻的茆堂不如“有凤来仪”好,贾政骂他说:“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贾政这人虚伪得讨厌;试才题对额里说的那些话尽管矫揉造作,到底十足读书人口吻。读书人刻意培养“回归自然”和“归田”的出世情绪,借此应付人生得意之乐和失意之苦。中国人“笔耕”之说外国也有,Roy Campbell诗里写过“Write with your spade,and garden with your pen”之句。古罗马诗人Horace纪元前早为文祈求上天赐他良田、花圃、洌泉、树林;这些构想影响西方历代文化不能算小。中国文人画山水画写耕织诗最是拿手,影响国人心态更不必说了;陈从周到建筑师贝聿铭纽约家中作客,但见楼房向阳的一面用玻璃借进户外之景,“高梧阴翳,杂花可人,若不是远处高楼,正仿佛到了他的家乡苏州,坐在那花厅内了。”
竹影粉墙、小桥流水真的可以颐养性灵。纽约是个混凝土森林:四季不人的塑料植物长年绿得教人发闷;高楼丛中的住客要把头伸出窗外仰望几十层高的狭缝才知道今天是晴是阴。纽约人搬到宽阔青翠的加州,总喜欢对朋友说:“我家园子里种了好多会死的树!”(塑料植物是死不了的,多杀风景!)纽约人John Lahr十四年前受不了纽约生活紧张,跑到伦敦去“疗养名利野心逼出来的创伤”,一眼爱上了伦敦悠闲古雅的情调,住下来不回美国了。今年暮春,他写了一篇谈伦敦生活的小品,文笔平淡之中见出幽思,好得惊人!他住在一幢爱德华时代的红砖老房子里,门前树影婆娑,还有一盏维多利亚风味的街灯,后门外花草蔓生,李树长了李子可摘:“伦敦庭园象征英国人的涵养,拖慢了伦敦人的生活节奏,逼他关怀人间的灿烂景色,不要只顾追求自己的荣华富贵。每次凝望这条深巷,我都想起纽约只合工作,伦敦适宜生活。”可是,林木荟蔚、烟云掩映的景致不知消磨掉多少伦敦公卿贵戚的壮志!唐代贞观开元之间,大官富商都在洛阳开馆列第,处处园林;到了国事蜩螗,兵荒马乱,池塘竹树、高亭大榭竟都化为灰烬,与唐共灭。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里说园圃的兴废是洛阳盛衰之征候,感叹公卿大夫“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矣!”这时,废园、断桥、枯树的景象虽然苍凉,到底也是另一种“天然图画”,从中看出万物之无常。
园林多么繁华都靠不住;用画用诗用文写出来的纸上园林反而耐看耐读。司马温公描写独乐园的诗歌传诵一时,其实那座园很小,园中读书堂也小,浇花亭尤小,弄水种竹轩、见山台、钓鱼?、采药圃等等更远远不如名字那么清幽。独乐园所以为人欣慕,不在于园,而在于诗。饱读纸上园林,可以读出自己胸中的园林,世人真不必多事造园了!
马克思博士到海边度假
一八八〇年夏天,马克思带着一家人到肯特郡海边避暑胜地蓝斯盖特(Ramsgate)度假去了。伦敦人很喜欢蓝斯盖特,说是气势、韵味十足。《傲慢与偏见》里威克姆想跟达西的妹妹私奔一节背景正是蓝斯盖特;珍•奥斯汀一八〇三年也到过那儿;诗人柯罗律兹每年夏天都去游泳;写《珊珊岛》的贝伦泰恩一度在那个消夏胜地搜集资料写小说。美国人约翰•史温顿的《英法四十日闻录》中记他到那儿拜访马克思的情景,说他依约赶到那所小别墅,马克思夫人燕妮在门口招呼他;燕妮文静和蔼,说话声音又甜,很热诚带着他进去跟马克思聊天。马克思那时该有六十二岁了,连年潦倒还要拼命用功,老来虽说手头松动得多,人到底已经显得疲倦了。他平日在伦敦家中过宁静的学者生活,清早七点起床喝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躲进书房看书写字;两点钟草草吃过午饭又伏案工作。晚饭后出门散步,回来又在书房里泡到午夜两三点钟。书房在楼上,窗子对着公园;壁炉两侧各摆大书架,书籍报刊手稿堆到天花板那么高。窗前两张桌子也尽是书报。书房中央有小书桌,桌边一张皮沙发,马克思累了要躺在沙发上养一养神。一屋子书报谁都动不得;他自己心中倒清楚,一纸一卷一找就有。那几年里,该写的文章都没有写,天天尽忙着记笔记抄资料,农耕、化学、地质、历史、银行、货币无所不记;但丁、莎士比亚、普希金、巴尔扎克的作品他到老还常常翻出来温习。读书太多,反而耽误了自己写书。那天下午他跟史温顿谈俄国,谈英国,谈德国,谈法国,谈整个欧洲的前景,谈美国社会问题,谈他的《资本论》译本。史温顿叹服他学问这样渊博,忍不住问他说:“你现在怎么什么事都不做了?”马克思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