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说陶渊明爱树
作者:废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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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曰陶渊明爱菊,我今来说陶渊明爱树。说起陶公爱树来,在很早的时候我读《闲情》一赋便已留心到了。《闲情赋》里头有一件一件的愿什么愿什么,好比说愿在发而为泽,又恐怕佳人爱洗头发,岂不从白水以枯煎?愿做丝而可以做丝鞋,随素足周旋几步,又恐怕到时候要脱鞋,岂不空委弃于床前?这些都没有什么,我们大家都想得起来,都可以打这几个比方,独有“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算是陶公独出心裁了,我记得我读到这几句,设身处地的想,他大约是对于树荫凉儿很有好感,自己又孤独惯了,一旦走到大树荫下,遇凉风暂至,不觉景与罔两俱无,惟有树影在地。大凡老农老圃,类有此经验,我从前在乡下住了一些日子,亦有此经验也。所以文章虽然那么做,悲高树之多荫,实乃爱树荫之心理。稍后我读《影答形》的时候,见其说着“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已经是莫逆于心了。在《止酒》一诗里,以“坐止高荫下”与“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相提并论,陶公非爱树而何?我屡次想写一点文章,说陶渊明爱树,立意却还在介绍另外一首诗,不过要从爱树说起。陶诗《读山海经》之九云: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这首诗我真是喜欢。《山海经》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这个故事很是幽默。夸父杖化为邓林,故事又很美。陶诗又何其庄严幽美耶,抑何质朴可爱。陶渊明之为儒家,于此诗可以见之。其爱好庄周,于此诗亦可以见之。“馀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是作此诗者画龙点睛。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荫,便是陶诗的意义,是陶渊明仍为孔丘之徒也。最令我感动的,陶公仍是诗人,他乃自己喜欢树荫,故不觉而为此诗也。“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他总还是孤独的诗人。
(摘自《废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