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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民族心理的克制性批判

作者:张映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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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常被视为蔼然仁者,他对传统文化充满挚爱之情,以近乎虔敬的态度来抒写民族的传统美德和民族心灵中的美质。“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对中国传统文化至美至纯的追求成就了脍炙人口的《受戒》和《大淖记事》。无论是小儿女无邪的朦胧情爱中洋溢着的人性和人情的欢歌,还是青年男女坚贞的爱所迸发出的令人 “惊奇”的美,都深深地根植于民间,深藏于我们民族的传统心理中。 然而,汪曾祺终究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对我们传统文化、民族心理中的弱质,他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沉醉于其中美的质素的同时,也常常伤痛于其间的丑恶,如《异秉》《钓人的孩子》《珠子灯》《职业》等。在汪曾祺的“民族心理批判系列”中,最触目惊心的当属《陈小手》一文。
  这是一篇微型小说,写了一个看似平静实际惊心动魄的故事。男性产科医生(接生者)陈小手,医术高,人品好,白马一骑,驰骋红尘,救人于危难,却无辜死于非命,枪杀他的是一个妻儿的生命刚刚为陈小手挽救的人。因了这个行凶者的特殊身份——一个军阀,各种评论多集中于对军阀草菅人命的残暴的批判。而联系汪曾祺的创作轨迹,情况远不是这么简单。作为一个热心于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观照(或激赏,或批判)的作家,简单地讲述一个军阀暴行的传奇故事绝非他的初衷。弄清楚作者的真正意图,必须解答这样几个问题:军阀团长为什么杀死陈小手?造成悲剧的真正根源是什么?设若陈小手是个女性接生者,悲剧还会发生吗?答案很显然——当然不会!相反她会受到重重的酬谢,这样看来,悲剧的根源就在于陈小手是一个男性的产科医生!就在于男性的产科医生陈小手生活在一个有着诸多“讲究”风俗和传统的社会!
  小说开场,作者就叙述当地特有的风俗:请老娘接生,请老娘也有种种“讲究”:“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 这种对风俗的描述绝不仅仅是为陈小手的出场做铺垫,而是为陈小手的悲剧命运做铺垫。“巧妙的小说家往往在风俗的描写中融入作家对生活观察后的一种领悟,对社会心态的一种展示、当然也就包含了故事情节发展的某种动因。”
  实际上,陈小手一直没有摆脱传统心理中“讲究”的阴影及同行的蔑视:“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注定无法摆脱“我们传统心理构成的潜意识的毒害。这种潜意识的根源一直支配着我们的言行,一直是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只有当它越出常规,我们才能发现它存在的规模和巨大的潜能。”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男医生的。军阀也在大户人家之列,代表着某种传统的门面和潜意识。而且军阀的专制、权势也提供了行为越出常规的可能性(为维护这种传统心理而杀死陈小手),陈小手的悲剧因此具备了产生的条件。
  杀死陈小手的凶手是军阀团长,但又不尽然。“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团长觉得怪委屈。”杀了自己的恩人,而且还觉得“怪委屈”,近乎无理的反常心理真是意味深长!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就是如此,男女之大防即使是医生和病人也不能逾越。陈小手之死“出手”的是团长,认可的是传统。作者就是把这种隐藏的杀机和群体的劣根性展现出来,这样,小说才有深度,才有滋味,才真正全面地展现了那个时代。陈小手的生与死,与民族的传统积淀结合,便超越了平常意义的生与死,具有了更耐人寻味的意义。
  但汪曾祺毕竟是汪曾祺,他的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叙事的从容恬淡,即使是面对现实的苦难。他的作品摒弃了大喜大悲的模式和戏剧的强烈冲突感和紧张感,即使是面对《陈小手》这样的悲惨故事,他也采取了一种隐忍的表现手法,运用波澜不惊的克制性叙述,来表现人生的大苦痛,以及对制造苦痛的恶人及其背后的集体潜意识的批判。读他的作品“是不会使人痛哭的”,“但是你的眼睛会有点湿润”。 这里,作者的叙事策略是个关键。陈小手之死是个极纯粹的悲剧,但作者却不描写血腥的场面,不描写死者的苦痛悲惨,而是用较大的篇幅来引领读者领略陈小手的高超技艺,尤其是白马的写入更增添了人物的魅力, “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 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人物的行止宛如白衣侠士,让读者不得不对这个悬壶济世的民间医生产生爱意,尤其是那句寥寥七个字的“陈小手活人多矣”更是意味深长。读者心中涌动的对陈小手的爱意越多,最后因他的无辜丧命而产生的悲剧感就越深重,这也是作品克制性叙述策略带来的艺术效果。“陈小手出了天王寺,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把他打下来。”一个无辜的生命消殒了,就这么轻松,就这么简单。 读者感到的不是极度的愤怒,而是心灵的隐痛,而且因为是隐痛,所以痛苦会持续得更久远绵长,对作品所要批判的东西也就有更切实的体验。
  汪曾祺在散文《沈从文的寂寞》中感叹沈先生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多年来不被理解。他引用沈先生的话:“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学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读者在阅读汪曾祺本人的作品时,也同样要注意理解那纯美的文字背后隐伏的悲痛,让汪老先生不再重复他老师的寂寞。
  (责任编辑:赵红玉)
  
  附: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
  
  (选自《汪曾祺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