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论新感觉派小说人物形象的二重人格塑造

作者:卢亚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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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新感觉派作为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流派,形成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初,主要作家有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叶灵凤等。中国新感觉派是在日本文学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与日本新感觉派很有相似之处,却也有自己的特殊性,“中国新感觉派实际上是把日本新感觉派起先提倡的新感觉主义与后来提倡的新心理主义两个阶段结合起来了。”①作为海派文学发展的重要阶段,新感觉派也同样将他们的笔触指向了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这其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生存状态,便摆在新感觉派作家的解剖刀下了。
  严家炎先生在《新感觉派小说选•前言》②中对新感觉派的艺术特色及创作思想作了全面细致的阐述,对某些细节上的考证也很令人信服,但在论及新感觉派的二重人格塑造时却将其放在错误倾向性的维度上进行批判。笔者认为,以今天的眼界看,这种定性有失偏颇。本文主要着力于新感觉派小说中人物形象的二重人格特征分析及其创作得失的考察,其中提出的观点或许仍有不当之处,愿向严先生请教。
  首先有必要对“二重人格”作一些理论说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提出了著名的“人格三部结构”说,该学说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本我代表“尚未驯服的激情”,它按照“快乐原则”来寻求发泄和满足;自我则代表“理智和审慎”,它按照“现实原则”来看思考和行事;超我代表一种道德的限制,它“坚持行为的一定准则,不顾来自外在世界和本我的任何困难”,以“道德原则”行事。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之间是相互冲突的,而本我(力比多)受到自我、超我的压抑和限制,一旦超出一定的限度,人的精神就会出现分裂,从而形成二重人格现象。③弗洛伊德的这一学说为作家二重人格的塑造提供了心理学的依据。施蛰存就曾承认“我的小说……应用了一些Freudism”④。苏雪林在《心理小说家施蛰存》中也指出施蛰存最擅长心理分析,“……其中值得注意的……二重人格的冲突,普通心理学上自我分裂,灵肉冲突,和一切心理上的纷乱矛盾,都脱不了这二重人格的关系”⑤。而“新感觉派圣手”穆时英甚至坦白承认自己也有二重人格。⑥
  新感觉派小说的二重人格塑造主要表现在两类题材中,一类是现代都市题材,剖析在都市背景下的个体在畸形的都会繁华中的迷醉与迷失,寂寞与感伤以及精神扭曲与分裂;另一类是历史题材,将古代人纳入精神分析的显微镜下,试图探寻二重人格在古今人类心理上的普遍性。
  正如著名学者吴福辉所说:“现代人性发展的深入处,是由与自然的对立、与社会的对立,最后不可遏制地引向了自身的分裂。古典的人,那种恬适的心态、完好的人格、物我两忘的境界,在一部分海派小说那里,已消失得无从追忆。”⑦新感觉派小说着力于描写快节奏的现代都市生活的各个方面,刘呐鸥的小说集即命名为《都市风景线》,表现这飞机、电影、JAZZ、摩天楼、色情狂、长型汽车的高速度大量生产的现代生活。刘呐鸥主要以都市男女的邂逅为主题,展示诗意爱情在都市的消隐。
  穆时英的都市题材小说带有更多的批判性,多表现被现代生活压扁了的人的精神状态,其独特之处在于把夜总会、舞场这些很有都市特征,又能洞视人的精神境况的场所作为二重人格、分裂人格的展示台,充分表现人物的肉体的狂欢和精神的焦虑。《夜总会里的五个人》描写“五个从生活里跌下来的人”:破产了的金子大王胡均益、失去了青春的交际花黄黛茜、失去思想方向的怀疑主义者季洁、失去爱情的大学生郑萍、失业的市政府秘书缪宗旦。他们一同来到夜总会,在各种颜色、声音、气味、欲望的混杂以及酒精的作用下疯狂地跳舞、疯狂地大笑,从疯狂中寻求更强烈的刺激,“在悲哀的脸上戴了快乐的面具”⑧,这是典型的二重人格的表现。此外还有《CRAVEN“A” 》中的舞女余慧娴,“一个是半老的,疲倦的,寂寞的妇人,看不见人似的,不经意地,看着我;一个是年轻的,孩子气的姑娘向我嘻嘻地笑着”,将“彻骨的寂寞”遮盖在快乐的面具下。
  施蛰存的代表作《梅雨之夕》是一篇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说,他用“《雨巷》式”的诗意笔调细腻地展现一个男子“我”在雨中邂逅陌生少女并撑伞送女子回家的过程中的内心意识,将“我”想接近少女的意识与恍惚无意识中初恋少女与妻的不时闪现交互穿插,造成一种似真而幻的错觉,刻画出男子心中微妙的分裂人格。而施蛰存后来的小说《旅舍》《魔道》似乎是对《梅雨之夕》的深化,展现了在现代都市的快节奏下生活的人的“都市病”——焦虑,以及由焦虑发展到神经衰弱症,以致最终导致精神的自我分裂和变态的生存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新感觉派作家将弗洛伊德的“性欲说”植于作品中,表现“力比多”(本能)对人的行为的强大支配力量,将人引向了精神的煎熬和人格的分裂。比如穆时英的《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施蛰存的《在巴黎大戏院》,叶灵凤的《摩伽的试探》等。《白金的女体塑像》里,中年独身的谢医师为一个神经衰弱的患有早期肺痨的少妇进行紫外线治疗时,被女病人细巧的脚踝,没有骨头的胸脯,白金似的裸体激发出压抑已久的性欲,在激烈的情欲冲突中头脑发胀,浑身发抖。于是不久,禁欲主义者谢医师结婚了。《圣处女的感情》《摩伽的试探》都是将人物置于宗教与情欲的挣扎冲突中展现本能欲望的强大能量以及灵肉冲突导致的人的精神分裂。圣处女“白色的心”(纯洁、静谧)变成了“黑色的心”(虚荣、妒忌);摩伽七年的精神苦度经不住肉体一夜的欢娱,在宗教信念崩溃的同时也割去了自己的“尘根”。《在巴黎大戏院》的黑暗剧场内,已婚的乡下男子与一位都市女子幽会,他一会儿想起乡下的发妻,一会儿又揣度身边恋人的心理,甚至吮吸这位都市女子手绢中的痰渍与汗味。这类“恋物癖”是一种典型的性变态特征,是由于性的受压抑而转移到其他替代物以寻求性心理的发泄和满足。这些作品向我们充分展示了本我(性欲)遭受“自我”、“超我”的过度压抑后最终走向分裂的二重人格的过程。
  新感觉派第二类历史题材小说是将古代高僧、名将、草莽英雄置于心理分析的解剖刀下,在“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的对立冲突模式下“还原”(或者重塑、解构)历史人物形象。这类题材以施蛰存的小说集《将军底头》为代表。这本集子里包括四篇小说:《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石秀》《阿褴公主》。
  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无法摆脱色欲的诱惑,一方面渴望变成凡人享受世俗的欢娱,另一方面又害怕无法修成正果。一边行乐,一边却又强烈地自责,在修成正果和沦为凡人的双重的诱惑与磨难之中无法自拔。
  《石秀》故事取材于《水浒传》,不同于古典小说只是注重外在的行动描写,施蛰存十分细腻地展示了石秀由一个心理正常的童男子在色欲与兄弟信义的冲突中一步步沦为心理变态的嗜血色情狂的转变过程。石秀迷恋义兄杨雄的妻子潘巧云,“饥饿着”的欲望不可抑制地折磨着他,但本能被现实的道德观念(“朋友之妻不可欺”)压抑着得不到发泄,“本我”的快乐冲动与“超我”的伦理压抑陷入了不可调和的冲突中,最终以杀人嗜血的极端方式获得了变态的满足。可以说,石秀的病态心理完全是二重人格冲突的激化导致的。
  《将军底头》描写种族与情欲的冲突。有着一半吐蕃血统的武将军花惊定奉唐代皇帝的命令去征讨吐蕃,这在花将军的内心激起了两难的心理冲突,这是一种道义的冲突,也是种族血缘感情的冲突。后来驻扎于边境小镇时,他疯狂地爱上了一名美艳的汉族少女,并为此痛苦不已,这本来已有的二重冲突又加了一层情欲的冲突,使花将军为此心神不定,最终在战场上因想念少女而被敌将砍下头颅。多重的内心冲突就这样以死亡的方式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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