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时代印记:送别的壮歌、挽歌和悲歌
作者:宋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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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砍树,要躲开有星星月亮的夜晚,风霜雨雪也不可出行,我父亲大概花了两年时间,才慢慢完成了这一项伟大的基础工程。
从心底里我父亲是不会承认他偷了树的。我十二岁第一次去山里砍树时,父亲指着一面山坡告诉我:过去这面山是我们家的。这一面绿油油的山坡,曾经是我老祖父置下的产业。好在解放前两年我老祖父破产了,田地山林都抵账抵给了人家。不然我家便是地主了。戴上地主这个帽子可就苦了,那么我就不能参加革命工作了,我母亲便不能当人民教师了,我父亲就是地底下藏着银元,也不能做盖房子的梦了。
虽说那山坡早不是我们家的了,但那山上的杉树和梓树是我们家里人栽的。前人栽树,后人巡荫,在我父亲看来,这个道理总还是个道理,如今去砍几根树来盖自家的房子,怎么说也够不上一个“偷”字吧?但不是偷又是什么呢?不是偷,半夜三更,避人耳目干什么呢?
我父亲冒着非常大的风险“偷”树。这可不比买瓦,买瓦顶多遭队长一顿骂,说是旷工,毕竟这还是人民内部的矛盾。
我父亲并不是胆子大敢冒风险,恰恰他是个一辈子放不出个响屁来的老实人。他敢干是因为我的所有乡邻盖房子,都没有谁去办过林业手续买过树。这在大家肚子里是心照不宣的。那时市面上没树卖。就是有树卖,又有几户人家出得起钱?
有了瓦,有了树,最难的两个硬件备下了,这房子就可以说成竹在胸了。
我父亲请术士择了盖房子的良时吉日。这一般是秋收后。因为秋收后农活少了,雨水不多,气候凉爽,这是乡中最适宜盖房子的季节。
这年夏天,我父亲开始做砖。我们家没有钱买砖,自己做,用田里的泥巴做成几十斤重一口的草砖。所谓草砖是稀泥巴里混些铡碎了的稻草,其作用有如水泥浆里放着钢筋。那时候我们乡中盖房子都是用草砖,就是大队支书家里也不例外。
为什么非要在炎热的而又是农活最忙的夏天做草砖呢?原因只有一个,必须借助炽烈的太阳尽快烤干它。只有把八成干的砖块垒成半人高的墙,上面再盖上稻草遮雨,这砖才算是做成了。
我从单位上请几天假回来帮我父亲做砖。我父亲带着我和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在父亲天黑收工回来后,牵着牛在地里踩泥浆,必须把泥浆踩熟了,砖才有黏性。牛踩在很稠的泥浆里不吃亏,人不行,踩下去将腿拔上来要费很大的劲,我和弟弟咬紧牙关陪着父亲踩泥浆,一直到实在迈不动步子了,才收工。此时天上已是繁星璀璨,热热闹闹,欢快地眨着眼睛,多美的夜空啊。可它们就是帮不上我们的忙,也不能帮我们解除疲劳,回家吃晚饭时,我弟弟吃着吃着就累得睡倒在饭桌上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父亲便叫上我去做砖。将稀泥填在木制的砖模子里,提上岸,再用板子压出来,一块砖坯就成了,一排排放着让阳光裸晒。一口湿砖,有五六十斤重,我帮父亲只干了几天,胳膊便肿疼了一个月。我毕竟离开乡村了,我为我如此不能耐劳而感到羞惭。
待太阳升起来时,我们基本上用完了头天晚上和的泥巴。这时队长的出工哨响了,我父亲必须去干集体的活。私活断然是不可影响公活的。
我只是象征性地回来帮一帮父亲。父亲要一手一脚做出够盖三间屋的草砖来,要熬多少夜,起多少早,出多少汗?这使我不敢想象。
可他叫我不要影响工作。他说大家都是这么苦过来的。当农民就是苦,这要认了。
在我父亲打算起屋前,我们附近刚盖起了一栋新屋。那户人家十到二十岁的孩子有七八个,多得我都叫不出名字来。他们一家却十分勤劳,他们的父亲带领着他们出现在各种劳动场所:田里、河边、山上。他们赚很多工分,挑回去很多谷子和红薯。我的感觉是,一只大蚂蚁领着一群小蚂蚁在不停地爬呀爬,拖呀拖,搬呀搬,无休无止,从不疲倦。这么大一家人,当然要盖房子的。我听说了他们盖房子有件事很感人:说是他们家没钱斫肉买鱼招待助工的乡亲们,便早早作了准备,在盖房的这个夏天里,那兄弟姊妹七八个,像一群蚂蚁一样向河渠、水田进攻,捕捞泥鳅、鱼虾,然后晒干储藏。说是到了盖房子时,他们储备下了几大缸干泥鳅,盖房时每顿以泥鳅作荤腥,大碗大碗隆重推出,直到房子落成,遣散了匠人、帮工,还剩下一缺泥鳅干没开封。不花钱斫肉,又不曾得罪一个上门客,地方上无人不赞美那几个孩子。
我和我的弟弟们显然是受到先进模范的影响,我们暗中也打算帮我们的父母一把。只要一有空闲,我们便滚在泥水里。那时候生态环境好,田里还不使用农药。鱼虾泥鳅繁殖旺盛,一条泥沟里头天刚捉过一轮,第二天再去收获如初,不知这些泥鳅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一个夏天下来,我们兄弟也帮我们的父亲储备了十来斤泥鳅干。父亲尽管不曾说过一句表扬的话,但已看出他内心的高兴。以每一分钱为单位来计算开支的父亲,知道这几坛子荤菜的分量。
万事俱备,随着一个雄鸡头落地和一挂爆竹的炸响,大门框在平整的红土地上竖起来了。只五天时间,最后一片瓦便盖完了。
我在城里买回些油漆,将五个窗户六张门刷成酱红的颜色。父亲将院前院后收拾得一尘不染,并挖好许多凼,放上家肥,准备入冬时种花栽树。
多好的房子,后有竹园,前有地坪,通风干爽,明亮洁净。可惜,我父亲用不着将其分给他的儿子,我们兄弟一个接着一个都进城了,也不会再回来住他盖的房子了,这既使他高兴又让他遗憾。他一辈子最崇拜“工作”二字,有工作的人就不是农民了,他这个当农民的培养了五个有工作的子女,这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是一个奇迹,不知有多少人当面或者背后夸耀他,这是对他受尽万般辛苦的心灵最好最大的安慰,他怎会不高兴?遗憾呢,就是没有人接受他的馈赠了,连一个仪式都没有了。那么,他终生为之奋斗而结出的硕果,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我父亲大概从来不曾想过,连他都不能守住他亲手盖的房子了。在他还只五十出头的时候,我们将他接到城里去住了。他辛苦了大半辈子,我们不能让他下地上山再辛苦了,要让他进城,成为老太爷,请他享清福,叫他饭来张口,茶来伸手。正因为我们跟着父亲苦过,才懂得要如何孝敬他。
父亲是不愿离开故土,尤其是不愿离开他亲手造的房子的。但必须领受子女们的一片好心。如果子女们都远走高飞了,而他一个人远留在乡下,这就不正常了,这他就没有面子了,谁叫他有本事养出都有工作的儿女呢?因而他是必须走的,不想走也得走。
我父亲一生最大的杰作是他盖的房子,他经常要回去看看,回味一下昔日的壮举,是一件有益身心的事,我们还给他不少零花钱,让他回去款待同乡好友,让他韵一韵当老太爷的味。
我父亲回家后就是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前后的树木,精心维护他的作品。尽管那时有人开始盖两层楼的红砖屋了,而他却对那些新鲜事物熟视无睹,他始终认为自己的作品是最好的,因那每一口砖里,都浸透着他的汗水呢。
我父亲还掏钱买了不少树苗子,栽在他“偷”过树的那面山坡上。他是想求得心灵的平衡,给那山补上损失。他一辈子没占过什么便宜,可能就是这点事一直搁在心里觉得内疚吧。
我父亲在临终前,把我们兄妹叫到床前,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兄妹做主,把乡下那房子卖了。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一辈子留给我们的财富就是那几间房了。他想把它卖了,每人给一点钱,也算是做父亲的给了我们一点遗产。可是郑重其事的父亲不知道,乡下那几间草砖屋此时的价值,已不够在城里买一个厕所了。可在他心里,是一栋房子的价值啊,是他苦苦奋斗多年才建成的祖业。他不会去作别的比较,他认为值钱!
这是父亲的遗嘱。别的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有这一件事值得他一说。
我对父亲说:那房子不卖,我们兄妹不缺这个钱花。那房子要留着,今后若有兵荒马乱的年月,城里断电了,断水了,我们还要回去住的。那房子就是你,要是卖了,今后我们就看不见你了,我们要常常回家去看看你的……
父亲最后说:这样也好。
这是父亲最想说的一句话。我想我的回答,他是满意的,因为最重要的一句是说了我们今后可能还会回去住,这是他最期待的事。
(《芳草》二○○三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