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云在青天水在瓶

作者:孟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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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现代散文史上,丰子恺的作品虽然不算多,却以其恬淡脱俗的艺术风格而卓然独标。拭去那些历史的尘埃,他的作品依然散发着熠熠的光彩,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品味丰子恺的散文,可以感觉到佛学对其人生观及创作的影响无所不在,成为其散文具有独特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
  
  人生的三重境界
  
  丰子恺自幼即受到其家庭佛教信仰的浸染。他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习期间,跟从李叔同先生学习图画、音乐,从此走上艺术之路。李叔同既是丰子恺读书时最敬仰的恩师,也是他终其一生的精神导师。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思想上,丰子恺受李叔同的影响至深,这在他的文学与艺术创作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迹。
  一九一八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法号弘一。当时,李叔同家资丰饶,有着娇妻弱子,艺术造诣极高,前程如日中天。因此大多数人对他的出家很难理解,一时社会上流传着种种猜测。而丰子恺却对恩师出家的心态非常了解,并认为这是情理中的事情。
  
  在一篇讲演稿中,丰子恺把人生分成了三个境界: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
  ……还有一种人, “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①
  
  在丰子恺看来,并没有很多人会去关注人生的根本问题。芸芸众生执着于“梦、幻、泡、影”,为着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熙来攘往。而具有大智慧的弘一法师,显然已经不能满足于人生的第一、第二层,他出家是为了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探求生命的究竟。不久,丰子恺请求弘一法师接引他皈依佛门,成为一名在家居士,法名婴行。
  从丰子恺的散文里可以了解到,其实他本人也是“人生欲”很强的人。他似乎天然地有着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敏感: 我入小学校,历史先生教我盘古氏开天辟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没有开辟的时候状态如何?盘古氏的父亲是谁?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又是谁?”同学中没有一个提出这样的疑问,我也不敢质问先生。我入师范学校,才知道盘古氏开天辟地是一种靠不住的神话。又知道西洋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的远祖就是做戏法的人所畜的猴子。②
  
  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丰子恺对生命意义与个体尊严的思考。他苦苦求索着人生的真谛,并且以波澜不惊的平和笔调,书写着深沉的人生况味。他在《晨梦》这篇随笔中写道:
  
  然而回看人世,又觉得非常诧异:在我们以前, “人生”已被反复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大家一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一面却又置若不知,毫不怀疑地热心做人。——做官的热心办公,做兵的热心体操,做商的热心算盘,做教师的热心上课,做车夫的热心拉车,做厨房的热心烧饭……还有做学生的热心求知识,以预备做人,——这明明是自杀,慢性的自杀。
  同梦的朋友们!我们都有“真我”的,不要忘记了这个“真我”,而沉酣于虚幻的梦中!我们要在梦中晓得自己做梦,而常常找寻这个“真我”的所在。③
  
  丰子恺喟叹于世人的庸庸碌碌而不自知,真切地想将人们从“梦”中唤醒。从《两个?》一文中更可以感受到,正是对于“时间”与“空间”究竟为何物的迷茫,以及探求其真义的渴望,再加上恩师的指引,使得丰子恺终于转向了佛教。这篇文章将这一求索的过程,勾勒得非常清晰: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屡屡为它失眠。我心中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时间走的。“时间”的状态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对于这个切身而重大的问题,为什么都不说起?以后我遇见人,就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或者说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谈别的世事了。我愤慨地反抗:“朋友!我这个问题比你所谈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为什么不理?”听到这话的人都笑了。他们的笑声中似乎在说:“你有神经病了!”我不再问,只能让那粗大的“?”照旧挂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导我入佛教的时候……④
  
  “五四”前后,启蒙与革命的思潮交互激荡,在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知识分子特别容易产生迷惘无着的情绪。他们从不同的思潮中去寻求精神依托,一时间实证主义、人本主义、科学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纷纷涌现,酿成风云激荡的社会面貌。而丰子恺却从宗教中寻找着精神的寄托,并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与文学作品的风格。
  
  感悟“无常”但并非避世
  
  与丰子恺熟识的赵景深先生,曾经对丰子恺的思想做过这样精当的概述:“子恺又因为思想近于佛教,所以有无常、世网、护生等观念。”⑤
  收在《缘缘堂随笔》中的《渐》一文,集中体现了他的“无常”思想: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⑥
  丰子恺似乎对“时间”的奥妙特别感兴趣,在多篇文章中都提及此,《大账簿》中说:“宇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粒细沙”,《阿难》中则有“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的感悟。
  《渐》这篇文章中,充分表现出作者对为眼前小利所障的世间众生的悲悯:“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地谦让,和平,也未可知。”⑦他痛切地感到人生的无常与世事的流变,生命中很难存在着什么永恒、真实,仿佛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因此对这一切的执迷不悟,也就显得十分可笑可叹。
  《家》也是一篇饱含哲理的随笔。作者在各处逗留,虽然也觉得惬意,但总是比不上自己的家,只有返回他的缘缘堂,“才觉得很安心”。然而,夜阑人悄之时,他躺在床上回味人生经历,却又十分茫然,“我觉得这里仍不是我的真的本宅,仍不是我的归宿之处,仍不是我的真的家。”由此丰子恺终于了悟:“四大的暂时结合,而形成我这身体,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而使我诞生在这地方。偶然的呢?还是非偶然的?若是偶然的,我又何恋恋于这虚幻的身和地?若是非偶然的,谁是造物主呢?我须得寻找了他,向他那里去找求我的真的本宅,真的归宿之处……”⑧身体本就是“暂时结合的躯壳”,居住的地方又是“无始以来种种因缘相凑合”的,“家”与“无家”便也都是“妄念所生”了。
  这可谓是一种通达透彻、随缘自适的人生观。这里与苏轼《定风波》一词中的“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能寻得心灵的宁静,当下即净土,此处也就是彼岸。
  丰子恺对佛教的信仰,是发乎内心的对“真”的追求,而决非像某些庸众一般地盲从盲信。在《佛无灵》这篇散文中,他一方面阐释了佛教戒律中戒杀护生的观点;一方面却明确地表示出,自己心中的佛教,绝不是那些与迷信混同在一起的神神道道的玄虚。不但如此,丰子恺对佛教队伍中的一些假慈悲、真自私之徒非常不齿。他这样写道:“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理解佛的广大慈悲精神,其自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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