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溯江而上,往事如烟
作者:陈宇航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一九三四年一月,沈从文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故乡。
这次回家,是因为收到了家里的来信,母亲病重,很想见他一面。病重中的母亲形销骨立,朝不保夕,这让沈从文感到了身为人子的痛楚;但同时回家途中的所见所闻,让他感到了另一份悲凉,浓重的乡土悲悯感浸透了全身。
这全不是十年来自己想象和回忆中的湘西!这次返乡,一入沅水,眼前的景象立即将自己的想象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一方面,政治高压笼罩着整个沅水流域,桃源城墙上,还依稀可以见到被杀害的共产党人的血迹;时局的变化正搅得人心惶惶。另一方面,社会的黑暗腐败情况随处可见。他想起那些一路上见到的河船上的水手同吊脚楼上的妓女。那些吃水上饭的人,在恶浪咆哮、滩险流急的长河上,不分寒暑,辛苦劳作,成天吃酸菜同臭牛肉下饭,收入极其微薄;因预先立有字据,水手上船后,生死家长不能过问,如果上滩时稍不留神,被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淹死了,船主烧几百纸钱,手续便清楚了。沿河吊脚楼的妓女,年纪从十三四岁到五十以上,都被迫投入这种求生存的斗争。她们陪客人烧烟、过夜,有病不算稀奇,直到毫无希望可言了,就用一副破门板抬到空船上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尽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于两岸乡村,在各种名目捐税的搜刮下,更是日渐萧条。一个根源古老的残余民族,在两百年来的社会变迁里,正被历史带向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回首十几年前,沈从文在凤凰城里长到十五岁,而后从军,又在沅江、辰水之间浪迹五年。此后,湘西的山水就再也关不住一个年轻人的心了。可这二十年的人生成了沈先生文学创作的源泉,他那些所有最深沉最美好的文章,都是从湘西的江河里涌流出来的。正如读者在《鸭窠围的夜》中所看到的那样,文中描写的淳朴景象全然不是现实生活中沈从文所看到的那样凄凉;散文内容完全由主人公的想象串起来,主人公的思绪若丝若线,游弋于十几年前他所熟悉的景象,无论是想象中的巫师,还是“高岸上有灯光处”的场景,都和十几年前没有变化。
徐志摩在《志摩的欣赏》中,如此评价:
这是多么美丽,多么生动的一副乡村画。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鹣鹣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象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可是社会的时钟是否停留在十几年前的一刻而没有变化呢?
沈从文后来回忆了这次回家探亲的经历:
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
……
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氛,这些东西又如何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轻人几几乎全不认识,也毫不希望可以从学习中去认识。……
——《长河》题记,载1943年4月21日重庆《大公报》
“十五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沈从文曾说:“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面前,谁人不感到惆怅?”
现实既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什么在《鸭窠围的夜》中作者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历史中呢?
沈从文在如下一段话或许能够给我们答案:
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他们真知道当前农村是什么,想知道过去农村有什么,他们必也愿意从这本书上同时还知道点世界一小角隅的农村与军人。我所写到的世界,即或在他们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他们的宽容,他们向一本书去求取安慰与知识的热忱,却一定使他们能够把这本书从容读下去的。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原载《边城》,开明书店1943)
溯江而上,往事如烟。思索着植根于这片土地、自己所属民族的命运,沈从文感到刻骨的痛楚,同时也感到了身上的责任。别的自己已无能为力,唯有运用手中的一支笔,继续写这片土地上曾有过的人生传奇,把对生命的感悟流诸笔端,喊出这个民族长期受压抑的痛苦,并寄希望于未来。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