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无奈世界中的灵魂呜咽

作者:侯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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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 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①。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②。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③。
  蓬山此去无多路④,青鸟殷勤为探看⑤。
  
  注释:
  ① 相见二句:上句见难,指机会难得;别难,指不忍分离。东风:春风。
  ② 春蚕二句:以春蚕象征情思,以蜡泪象征别泪。《古子夜歌》:“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西曲歌•作蚕丝》:“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朱彝尊:“古乐府‘思’作‘丝’。”陈后主《自君之出矣》:“思君如夜烛,垂泪著鸡鸣”,“思君如昼烛,怀心不见明”。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③ 晓镜二句:写对方相思之情。但愁:应愁,是设想的语气。云鬓:年轻女子的发鬓,丰盛如云。云鬓改:指青春的容颜消退。
  ④ 蓬山:即蓬莱山,海外三仙山之一,喻指对方住处。无多:不多。
  ⑤ 青鸟:神话中的鸟,西王母的使者,这里指传递消息的人。
  
  中国古代伤心的诗人有很多,李义山恐怕是最受苦的那一种。他一方面有着对生活异乎寻常的感受力,对现实人生有着比常人更多的情绪体验;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将这累累的体验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情多本是累,而何况不能表达?不是他没有表达的能力,而是硬邦邦的现实生活不允许。据说,他故事中的人物,要么是官妓,要么是女冠,都是投鼠忌器、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人物。归根到底,李义山遭遇的不是表述的困境,而是生活伦理的困境。
  他太不幸了,与执拗的生活站在了同一根独木桥上。
  然而,真挚炽烈的激情时时都在敲击他的内心;那是一种不能阻挡的力量,一种不能否认的存在。如果不甘心把自己的心性冷却到植物状态,那就必须表达。于是,他只能这样曲折隐幽地表述。这大概也是人们说义山诗晦涩朦胧的原因之一吧。说它朦胧,多指诗的本事难以索解,而不是情绪体验难以把握。他并不惮于将自己的情绪体验疏泄出来,只是不想让别人窥破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叙事不是他的初衷,抒情才是他唯一的愿望。如果不以探轶本事为目的,李义山《无题》诗也许就不再那么朦胧,甚至可以说,他的情感表达是那么的明朗和透彻。
  在这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中,我们也不打算讨论故事的女主人公是谁了,这样的事留给钟情于探轶和考据的学者也许更合适。对我们来说,能够领会到诗中那深情缅邈的情绪体验,就够我们歆享一阵子的了。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感到一种由衷的轻松和发自肺腑的想与诗人对话的冲动。透过这首诗,我似乎看到了诗人那颗在冰凉世界中颤抖的灵魂,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啜泣声。
  “相见时难别亦难”,如果仅仅说的是相见的艰难,那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贵的是,他在此道出了离别的艰难。人多说“别时容易见时难”(曹丕《燕歌行》),“别易会难”(曹植《当来日大难》),“别日何易见何难”(梁武帝《丁督护歌》),而李义山偏要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为什么他的感受与别人有这么大的不同?难道他看到了什么更多的东西?
  在古代,离别是比在现代意义重大得多的精神事件。惟其相聚的不易,使得离别构成了古典诗人独特的生命情怀,尤其是在情的世界里。是的,情的世界。在情的世界,离别显得更加艰难。“别易会难”,是在“志”的世界,是志同道合的人们在某一时刻的偶然相遇。由于山川的阻隔,或政治力量的干涉,他们深切懂得相聚的不易;然而他们并不恐惧离别。离别之后,各奔前程,各寻志向;对他们来说,离别并不构成精神的威胁。而“相见时难别亦难”则是在“情”的世界中,那是两性的世界。相聚自然是艰难的,离别似乎更加不易;这种不易,是因为他们早就意识到离别之后必然要有黏液般的相思紧随而来。他们将被淹没在这黏液般复杂纠缠的悠悠怆情当中。在即将到来的离别面前,用情的人们感到的是畏惧,所以说“别亦难”啊。
  “东风无力百花残”,东风未必无力,百花亦未必凋残;所谓“无力”或“凋残”,都只是诗人内心的感受。他无法让自己强大起来,无法说服自己从这痛苦的离愁当中挣脱出来。不知道心在花中,还是花在心中,只是一种感觉。软弱与残缺,将相见时的欢乐顿时齑粉成碎片。离别当前,诗人惟有一饮颓唐。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或许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淋漓的爱情誓言了吧。誓言,是炽烈激情被猛然掏空后的激烈反弹。爱人已经远去,相见的欢乐已渐行渐远,那曾经有过的、尚未远去的极致欢乐,让他难耐当下的凄凉。情感的强烈反差,逼迫他发出这最铿锵有力而又淋漓尽致的誓言。几乎所有的誓言,某种意义上,都是情绪的填补;或是对别人,或是对自己。李义山属于后者。所爱之人已被现实这股无情的力量拉到远方,她没有办法成为誓言的听者。对诗人来说,这誓言的听者,只是他自己。他是在用这最歇斯底里的誓言,告慰他心中那不朽的爱情。
  谁人看不出他心底那压抑不住的无奈和凄楚呢?
  或许能让他平静下来的,惟有这不眠不休的时间。离别之际无垠的颓唐,乍别之后躁动的誓言,都化归为宁静的相思。他想象爱人的生活,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影子。想象她对镜自照的哀愁:“晓镜但愁云鬓改”,哪个女子不恐惧“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尽”呢?岁月虽无刃,抽走留伤痕;想象她的冷暖:“夜吟应觉月光寒”,深夜月下吟诗时,谁是知冷知热的人呢?是否如诗人一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呢?对两个热恋的人来说,展开对对方生活的想象,本是常事,而李义山这种从身体冷暖到灵魂幽怨的想象,足见他们相知至深,用情至真!
  他一定是很想去看望她的,可是他不能;不是不欲,是硬生生的现实生活让他的手脚无力。他只能在想象的世界中去看她,那么“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就是一句自慰之辞。蓬山此去真的“无多路”吗?蓬山是仙山,喻指女子居所。也许真的距离诗人所居之地不太遥远,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诗人央求青鸟为之探看的仄迫心情:她就住在蓬山上,蓬山离这里没有多少路啊,劳驾你代我去看看她吧!青鸟是仙鸟,据说是西王母的使者,它不会出现在现实中,那么“青鸟殷勤为探看”就是永不可能实现的飘渺愿望。他终究无法用实际行动对自己内心最真切的声音真实一次,无法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倾注最炽烈最真挚的眷顾;只能任由了心灵深处的思恋滔滔汩汩,任由了灵魂的啜泣,呜咽声声。
  这世间,有多少无奈的灵魂在这暗夜的世界里独自啜泣?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