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人神之道殊兮楚天悲歌
作者:汪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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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这是《诗经》中有名的一首情诗,属十五国风中的《周南》,周南是自西周初年周公旦所统辖的南方地区,大约于现在的洛阳以南至湖北的江汉流域一带,清人廖元度编辑的《楚风补•旧序》曰:“夫陕以东,周公主之;陕以西,召公主之。陕之东,自东而南也;陕之西,自西而南也;故曰‘二南’。系之以‘周南’,则是隐括乎东之南、西之南也。” ①明确指出了“二南”的疆域:“周南”即周公采邑之南,包括楚国和巴国部分疆域;“召南”即召公采邑之南,包括蜀国和巴国大部分地域。由此我们就可以大体上断定:《周南》就代表楚风;《召南》便表征巴蜀民歌。但因巴、蜀居之于江之上游,而楚居之于江汉之间。《华阳国志•巴志》曰:“江州以东,其人半楚,姿态敦重”,巴人风俗文化上接近楚人,受到了楚文化的熏染。周时二南之地,后来都归楚国所有,因此二南民歌都可视之为楚国民歌。其中,以《周南•汉广》最具地方特色。廖元度曾曰:“楚何以无风?楚之风──‘江永汉广’,《周南》已载之。”“然则楚何以无风?‘江汉游女’、‘错薪翘然’,楚风之洋洋盈耳,氵风氵风 乎入人深者,自古在昔,而匪今斯今矣!”②
我们再回到诗歌,在有幽幽绿木和滔滔江水的温润意蕴里,这个青年男子身不由己地恋爱了,这应该是一次邂逅吧,某天,在汉水畔,他看到了一位佳人,这是一位多么美好的女子呀!她步履轻盈,映在水面的身影婉约可人,裙裾飘逸着花香,青年一脚踏入爱的梦里,如醉如痴。他想接近女子,可浩渺的江水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而女子又如此美好,世间哪有呀?她一定是圣洁的汉水女神!当这个美丽的身影映入青年干渴炙热的心田时,那平静的水面就荡起温情和爱慕的波痕,绿树四合的天宇间弥散开来的是憧憬、惆怅和忧伤。这是一个感伤的故事,也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记得有人说青年是年轻的樵夫,因为“翘翘错薪”,有人进而认为是年轻的奴隶,因为“言秣其马”,这种探寻不能说对错,只是方向不同了,实际上,追问青年的社会地位,从而猜测他的世俗生活,这是一种平和理智的世俗眼光,也是《诗经》中的惯常思维,二南诸篇,虽然归属《诗经》,但却是南民民歌,有自成体系的文字、音韵和风俗,虽然《诗经》编撰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翻译、合乐、删改使今天流传的“二南”,不可能具有楚、巴蜀民歌的原汁原味了。但,它毕竟来自水田温润的南国。对此,《楚风补》有:“惟南国化行,‘江’、‘汉’数章,彬彬‘风’始。……兹不敢忘声教所自始,故以‘江’、‘汉’诸诗首之。三楚之风或亦可采录欤”之说。李泽厚和刘纲纪在分析南北文化的区别时说:“氏族社会风习的大量存在,使得楚国及其文化不像北方那样受着宗法制等级划分的严重束缚,原始的自发产生的自由精神表现得更强烈,对于周围世界更多的是采取直观、想象的方式去加以把握,而不是进行理智的思考。”③我们说《周南•汉广》是一个浪漫的故事,也缘起于此。是樵夫也罢是奴隶也罢,都毋庸理会,抛开了这些世俗的计较之后,就有了爱恋的悄然滋长,有了追随、思念、执著的情感皈依,但浩渺无垠的汉水,波涛汹涌的长江,生生阻断的岂止是追随的脚步?在一唱三叠的“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咏叹调里,现实有形的河流延宕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我们触摸到了“人神道殊”不可逾越的阻隔,还有感伤、失落和痛苦。望之而不可即,见之而不可求,这可望难即的爱情便构成了格局和意境,让人千遍万遍地回味和比对了。或许,它会让我们想起了另一段故事,大概也是在河边的一次邂逅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诗经•秦风•蒹葭》)
也是一个爱情的故事,在一个秋水渺渺,芦苇苍苍,露水盈盈的深秋清晨,在清虚寂寥、略带凄凉哀婉氛围中,一个年轻的心灵渴望爱情来拉开欢乐的序曲,希望、想象、迷惘、忧伤的心迹无法停止温柔的悸动。同样是望不可即,见不可求,虽辛劳求之,终不可得。惟有幽幽情思,荡漾在文字间,流传千古。美丽的邂逅太像一朵盛开的昙花,无论人类生命的底色是如何的失落、寂寞、苍凉和局促,它都绽开在杳无人迹的深夜,华美一现而无法盈握。这是对人类爱情的诠释吗?亦或是对浪漫的诠释?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丢弃掉人世的教化、较量和得失,在自然生命的山光水色里给孤寂的心灵找一个安适宿主,哪怕飘渺难求如神女,哪怕美好短暂如昙花,也就够了。
而在这份浪漫里,我们还能体会到的便是神秘!这份神秘不止来自“汉有游女”也就是汉水女神的美好,不止来自作为神女翩然不知所之而让人无法追随,还有二南人的信仰和审美,我不知道《周南•汉广》的作者是否听说过西汉刘向《列仙传》中那个叫郑交甫的青年在汉水边遇神女的民间故事的雏形,但我相信在江汉流域流传的诸多神话故事里,一定有一个会属于美丽的汉水女神。也正因为南人的信仰与审美,也才有了屈原《离骚》中的“女疤婵媛”,有宋玉《高唐赋》《神女赋》关于朝云暮雨、楚王梦神女的赋作,才有《九歌》中关乎日神云神水神山神的美丽祭歌和优游求女的仪式,才有巫山的神女峰,每逢晴空万里,如淑女般亭亭静立。这些都是楚国文化中的人神交融的浪漫意境与飘逸、灵动、艳丽的审美情趣使然。在超越了人生现实困顿和苦难之后,山河不惊,岁月静好,这是一个民族温馨的迷梦。而从这份神秘里,我们还会想起曹植笔下的洛河女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 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践远游之文履,皊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扬轻衤圭 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亻宁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洛神赋》
又是一个爱情故事,同样的是在水边邂逅,但时间已经跨越千年了,在人生代谢的年轮里,备受权力和亲情逼迫的曹植来到故事或者爱情里担当了主角,他徘徊沉郁在蘅皋,“秣驷芝田,容与阳林,流眄洛川”。在一片静谧的气氛中,神思恍惚,极目远眺波光潋滟的洛水。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奇迹出现了:一个瑰姿艳逸的女神悄然初临对面的山崖!这就是洛水女神宓妃,事出蹊跷突然,给这场邂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洛神宓妃,相传为远古时代宓羲氏的女儿,因溺死于洛水而为水神(此在屈原《天问》和《离骚》中都曾提及。以后司马相如和张衡,在《上林赋》和《思玄赋》)也有描述)。这个多情的精灵以自己的妩媚美好吸引了羁旅中的失意才子,并使他身不由己地在美丽中沉醉,在温情中感动了。
让我们一起再来看看那个翩若惊鸿般的美丽身影吧:“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之蔽月”和“流风之回雪”风姿绰约的洛神飘然而至了,先看举止:轻盈、飘逸、流转、婉约;而“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太阳升朝霞”和“芙蕖出渌波”是再睹容貌:明丽、清朗、华艳、妖冶。动感与色感相互交错浸淫,流光溢彩。我们说诗人确实是一个行家里手,只这开篇几句,就在反复比喻中让洛神的艳丽至绝突现在世人面前了,此刻的诗人像是意犹未尽了,他接连对洛神的体态、容貌、服饰和举止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这位神女身材适中,垂肩束腰,丽质天成;她云髻修眉,唇齿鲜润,明眸隐靥,容光焕发;加之罗衣灿烂,佩玉凝碧,明珠闪烁,轻裾拂动。多么美好啊,这不禁会让人想起《诗经•卫风•硕人》中对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赞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年轻高贵的卫庄公夫人虽然千娇百媚、活泼美丽,但却缺少女神自然生命赋予的仪态万方、灵秀气韵和天真烂漫。你看,天真活泼的洛神:“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我们仿佛嗅到了洛神走动时飘来的阵阵芳香,看到了她遨嬉山隅、采芝水畔的烂漫形迹。至此,诗人被美好的女神深深打动了:“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温情暗潜,爱情悄然滋长,山光水色中徜徉的不止是洛神绰约的风姿,还有诗人荡漾在心中的快乐和希望。但是,天人道殊,一切终将在瞬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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