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三人咏蝉,各寄所思

作者:阳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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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唐人诗歌中,咏蝉诗歌不少,而以三人的作品最为著名,它们是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和李商隐的《蝉》,虽然所咏对象都是蝉,都用比兴寄托手法,但由于作者地位、遭遇、气质的不同,所咏的蝉的形象也各异,所寄怀抱不一,从而呈现出殊异的面貌,构成极富个性色彩的艺术形象,成为唐代文坛“咏蝉”诗的三绝。下面逐一分析:
  先看虞世南的《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首句“垂纟委饮清露”,总写蝉的外貌和生活习性。“纟委”是古人结在颔下的帽带下垂部分,蝉的头部有触须,形状极像下垂的冠缨,故说“垂纟委”。据说蝉的习性高洁,栖高饮露,故用“饮清露”状其习性。此句表面写蝉的外貌和习性,实际上有深远的象征意味。“垂纟委”暗示显宦身份,因古代以“冠缨”指代官宦出身。而官吏有清浊之分,在作者笔下,“清”被融入蝉的形象之中,塑造了一个清高的官宦形象。
  次句“流响出疏桐”,写蝉声传送之远。“疏桐”状其所栖之处的高挺清拔,“疏”暗示梧叶凋谢,与“秋风”呼应;“流响”绘其长鸣不已,悦耳动听之声,“流”字传神,状其声之悠扬悦耳,使人产生丰富美好的联想,这清朗悦耳之声不正是作者美好名声的形象写照么?
  三、四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全诗比兴寄托的点睛之笔,是在上面两句描写的基础上的深刻议论。蝉声远播,一般人以为是得力于秋风的吹送,诗人在此强调,声远不是凭借外力的帮助,而是由于自己“居高”的内在追求。这里的“居高”不是指官位的高低,而是指人格的高洁,理想道德的高洁,它向人们暗示一个哲理:一个品德高洁的人,并不需要凭借外在的因素(如权势,地位等)而自能声名远播,就是俗话所说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关键在于自己是否具有人格的魅力,正如曹丕所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①这里,“自”与“非”,一正一反,对比鲜明,表达了作者对人的内在品格的热情赞美和高度自信,表现出一种雍容不迫的风度气韵。沈德潜评此诗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②可谓的评。
  综观全诗,作者在蝉的身上寄托了自己的人格追求,借蝉以自况。据史记载,唐太宗曾经多次赞赏虞世南的“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这些美好的令人羡慕的内在品德,是正直的封建士大夫所孜孜以求的理想人格,能有其一就不错,而作者身兼“五绝”,当然感到自我满足了。我们知道,虞世南是唐初有名的大书法家,能有美才而不自我放纵,实属难得。
  再看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此诗作于狱中,起句用对偶手法,点出秋蝉高唱,入耳惊心,作者闻声而思家。三、四句蝉人对比,“那堪”与“来对”把物我联系在一起。先说蝉,再说己。诗人多次讽谏武后,以至下狱。大好青春,经历了政治上的种种磨难之后一去不返,诗人头上已经白发早生,看到两鬓乌玄的秋蝉,物我对照,不禁自伤老大。而诗中的“白头吟”,又使人想起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据说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爱情不专之后,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伤。其诗云:“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③诗人巧妙地运用这一典故,表达了自己一片忠君爱国之情被辜负后的委屈和痛苦。
  五、六两句全用比体,表面上看处处在写蝉,实际上无一不在说己。“露重”“风多”比喻政治环境的险恶,“飞难进”比喻政治上的不得志,“响易沉”比喻自己的辩白无人理睬。蝉如此,我亦然。物我一片,融为一体,天衣无缝,可谓寄托遥深。
  七、八两句以反问作结,秋蝉餐风饮露,本自高洁,但俗人不信其高洁。作者以此自喻,我也有高尚的品德,但不为时人理解,不但不被理解,反而被诬下狱,何其悲愤!“无人信高洁”既是对蝉的高洁品德的赞美,也是对自己高洁品德的辩白。正如屈原的自信高洁一样:“世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④这里,作者的一腔悲愤之情,全都寄托在秋蝉身上,蝉与诗人又浑然一体,物我不分了。
  本诗作于患难之中,感情充沛,取譬明切,用典自然,语多双关,于咏物中寄情寓兴,由物到人,由人及物,物我一体,堪称咏物名作。
  最后,看李商隐的《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首句“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诗人闻蝉起兴。“高”指蝉栖住高树,暗喻自己清高的品格;蝉在高枝吸风饮露,故其“难饱”,这与作者潦倒困顿的身世之感暗合。物不平则鸣,蝉不饱则“恨”,要发泄不饱的牢骚,但这样的牢骚无人听,是徒劳,是白费,因为发了也不能摆脱“难饱”的困境。这不是诗人自己的写照么?作者由于为人清高,所以生活清贫,虽然多次向有力者陈情,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最终都是徒劳。作者把生活中所有的牢骚都借蝉抒发,一吐为快。
  三、四两句进一步深化“徒劳”与“费声”的感情。蝉为自己的不平遭遇鸣了一个晚上,到五更天亮时,已快声嘶力竭了,何其痛苦!何其悲凉!但其鸣声有谁理睬?“一树碧无情”,反衬环境之冷漠,无人理睬其悲鸣。这里,表面上还是在写蝉怨树之无情,实际上是怨有力者不对作者施以援手。
  五、六两句由写蝉而转向写己。“薄宦梗犹泛”,描述自己在各地做小吏而四处漂泊的情景,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已经令诗人生厌,萌生思归之情。下句“故园芜已平”,使人联想到陶潜的“田园将芜胡不归”的诗句来,何况田园里杂草和野地里的杂草已经连成一片了,作者思归之情就更加强烈了。这两句好像与咏蝉无关,其实有内在的紧密联系。“薄宦”同“高难饱”、“恨费声”相联系,小官微禄,难以养家糊口,作为满腹才学的诗人,有才而难以求饱,难免要作不平之鸣,自然与蝉鸣融为一体了。
  末联“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呼应开头,首尾照应。将我的遭遇与蝉的遭遇联系在一起来看,蝉的“难饱”正与我的举家清贫相应;蝉的鸣叫又唤醒我这个与蝉境遇相似的小吏,想起“故园芜已平”,不免勾起归乡之念,由物及人,物我一体,寄托遥深。咏物诗贵在“体物为妙,功在密附”⑤。本诗的体物之妙,钱锺书先生曾经作过精辟的评价:“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油然自绿是对‘碧’字的很好说明)。树无情而人(‘我’)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犹淡忘)之;蝉鸣非为‘我’发,而‘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⑥可谓至论。
  综观上述三首诗,我们可以看出,同是咏蝉,由于作者的地位、身世、性格的不同,所塑造的蝉的艺术形象各别:虞世南的蝉清高欢快,这与他声名远播、仕途顺利有关;骆宾王的蝉悲愤不平,这与他政治上屡受打击、仕途坎坷有关;李商隐的蝉,怨艾凄清,这与作者仕途漂泊、穷愁失意有关。所塑造的蝉的形象都是各自地位、身世、性格的体现,都是自己人格的对象化,因而才出现个性鲜明的蝉的艺术形象。清人施补华说得好:“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 ⑦
  另外,在艺术手法上,三人都采用了中国传统的比兴寄托手法,融情于景,寄情于物,这是共同之处,但在具体运用上,各有特色。虞世南的较含蓄,自己没有站出来,且含哲理,骆宾王的物我有分合,李商隐则由物及人,物我一体,托物言志的痕迹明显。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 曹丕:《典论•论文》。
  ② 沈德潜:《唐诗别裁》。
  ③ 《西京杂记》。
  ④ 屈原:《楚辞•离骚》。
  ⑤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
  ⑥ 钱钟书:《李义山诗集辑评》。
  ⑦ 施补华:《岘佣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