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中国古典诗歌的模糊体验

作者:高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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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无达诂。中国古典诗歌的鉴赏确实如此。古诗、律、绝和词,由于其独特的体式、韵味、修辞和节奏,致使它们在欣赏和解读时留有极为广阔的空间,形成了十分丰富的多义性。这样,面对同一首诗,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想象、理解和享受。
  中国古典诗歌往往打破惯常的陈述性句法结构和修辞规则,在语义上造成某种模糊,让读者有多种“选择”。譬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由于发出这一感慨的主语被省略了,故呈现出多种理解:
  一说,今夜扁舟中不知是谁家之子?又安知思此游者之闺人,住何处楼哉?
  一说,今夜扁舟客子,既不知为谁家之子弟,又安知其相思着何处楼哉?
  一说,今夜谁家扁舟之子,于何处相思着明月楼中的闺人?
  等等,都有道理,就看欣赏者取何种视角了。
  再如此诗中的“可怜楼上月徘徊”,既可理解为:诗人通过游子来设想,说明月光对闺妇一往情深,与流水无情、白云飘忽形成对比,“可怜”二字乃从游子口中道出;又可理解为:明月对闺妇说,“少妇啊,可怜你静夜情思,我姑且再陪伴你一夜吧,说不定你的良人就要回来了”,“可怜”二字乃从“明月”口中道出。
  正是基于这种情形,闻一多称《春江花月夜》里有“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①,其审美感受委实是一言难尽的。
  中国古典诗歌中,特别强调意象性语言,努力将心意与物象渺然若化,在模糊中传达复杂的情感和心境,使“心镜”中的“万象”呈现出“似与不似”之妙。如《木兰辞》中写木兰从军前的准备:“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天下哪有此种东奔西走的“买”法,也没有如此星散的购物市场!这里的东、西、南、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突现了木兰的青春心跳和急迫之情;生活的画面,已如“万花筒”一般地闪动,一切物象皆被心意浸染得变形了,变得更加整齐,更有节奏,同时,也更富模糊之美。
  再者,中国古典诗歌中往往多留“空白”,追求言外之意,让欣赏者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去想象,去补充。司空图的《诗品》,就十分推崇这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境界。如黄庭坚的《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春天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作者“一推六二五”,说是只有黄鹂才知道;但黄鹂的鸟语又有谁人能够翻译?故只好让读者诸君由着性子去推想。此后,确有不少痴心人在补充,在猜度,那答案简直丰富极了:有的说化作了春泥,有的说融入了希望的彩笔,有的说变成了枝头的果实,有的说尽在梦魂之中……标准答案是没有的。
  面对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这一种模糊,这一种不确定性,读者当取何种欣赏态度?我以为,不必过于拘泥,非要“定点考察”,搞出个子丑寅卯、一清二楚不可。星汉灿烂,有谁能细数星斗几多?只要心意怦怦地感受到茫茫天河横空流泻的光彩、韵味、气魄和气势就可以了!在这里,欣赏者完全可以由“点”而“面”,不追求“点”上的精确,只体味“面”上的阔大与鸿蒙,在“合目思之”中把握审美对象的不确定性和确定性、偶然性和必然性、近似值和精确值、固定性和随机性,从而获得一个“我欲因之梦寥廓”的总体感受和复合印象。
  譬如苏东坡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此词下片,由于“墙里秋千”与“墙外道”平行并置,并且省去了主语和谓语,略去了“行人”和“佳人”之间的因果传递关系,故很难弄清楚佳人之“笑”端的因何而起,又因何而“不闻”?一种解释是:“佳人”自个儿打秋千,在春风中自得其乐,发出欢笑,而墙外“行人”太多情了,冒失地向墙里传送秋波,结果惹恼了“佳人”,使原本欢快的笑声渐渐消失;另一种解释是:“佳人”瞥见了墙外“行人”,顿时为这位潇洒公子的风度所吸引,止不住在秋千上发出了多情的笑声,但墙外公子毫不知情,渐行渐远,使“佳人”大为失望,委屈得再也笑不出来了……两种解释均有意思,均有味道,我们就不必去追究孰是孰非,只须模糊一下“疆界”,在“醉眼??”中驰荡神思,去品味古往今来爱情天地间的一种永恒的遗憾——多情总被无情恼,就可以了,就很有一番审美享受了!
  对于李商隐一类诗人的“朦胧诗”,我们更应持这种欣赏态度。诗人本来就是如梦如寤,如痴如醉,沉浸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审美境界之中,读者何必非要将其清晰化、精确化,搞得意味全无呢?且看玉谿生之《锦瑟》。起联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人硬要咬定这“五十”二字是指李商隐“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其实,诗人只是强调弦繁意乱,一音一节十分急促,使“华年”之思纷至沓来、剪不断理还乱罢了!再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二句,究竟确指什么?是说海蚌望月养珠吗?是说蓝田美玉的气韵吗?我们也大可不必深究和考证,否则,就无法理解“珠”何以有“泪”,“玉”何以生“烟”!作为欣赏者,只要目接神交,品味这泪光烟气中的凄寂之感与怅惘之情就可以了。唐人戴叔伦曰:“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以此来解读《锦瑟》,简直再恰当不过了。
  历来诗评家多重视诗之“本事”,这当然很有道理,因为知人知事方可以知诗。但是,在艺术鉴赏和品味中,我们又应当跳出这些“本事”,努力向诗的意境飞升。这一鉴赏原则,在解读叙事诗时尤为重要,因为叙事诗中的“事”太显目了,常常牵引着读者的视线,沉入对“事实”的过细考证与辨析,从而忽略对整个诗意、诗境和诗美的感悟。不妨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例。有一位黄永年先生,在他的《<长恨歌>新解》②中指出:唐玄宗“遂教方土殷勤觅”不是事实,因为据《旧唐书•杨慎矜传》和《后妃•玄宗废后王氏传》记载,唐玄宗“不可能不懂得交通方士、左道之类在某种情况下的严重性。此时处于肃宗政权监护之下,即使依恋贵妃的美色,重萌思念之心,也绝对不敢冒此不韪,公然访求临邛道士来装神弄鬼”。又说:“《旧唐书•玄宗纪》即写明是‘冬十月辛亥幸华清宫’……《长恨歌》《传》把七月七日相誓说成在骊山华清宫,确实有背于史实。”如此考据,尽管彰显了历史史实,但是却把诗美抹杀掉了!玄宗归来,痛切地思念贵妃,然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故只好求助于方士,“升天入地”地进行痛苦的寻觅。这是对至情至感的张扬和铺陈,亦是诗歌所独有的浪漫想象和无羁挥洒,何必去将它一一敲定,禁锢在史实的桎梏中呢?至于“七夕”相会,牵牛织女,更是优美的神话传说,诗人有意渲染这一种“七夕私语”的悲剧氛围,完全符合诗情拓展的需要,根本没有必要胶柱鼓瑟,非要等到十冬腊月才能临幸华清宫,才能相依私语!此外 ,黄先生还经过多方考证,开列出《长恨歌》背离史实的许多条目,如“养在深闺人未识”,当是杨家之女已为寿王之妃,红杏早就越出了深闺;如“春寒赐浴华清池”,当是原先的名称“温泉宫”;如“六军不发无奈何”,当为“四军”;如“黄埃散漫风萧索”,当为炎炎酷暑,不可能是冷兮兮的“风萧索”;如“孤灯挑尽未成眠”,当为烧“蜡油”,唐明皇更不可能“自挑灯”;如“悠悠生死别经年”,当为一年半时间,不能说“一年”的生死之别,等等。总而言之,白居易的《长恨歌》与“史实”大大有违,实在令人“不易理解”!如若真的这般较劲,我们倒要问一句:是白居易同时代的老百姓更靠近那番“史实”,还是当今的一些诗歌考据家?答案很明显,是前者!他们的亲身见闻和具体感觉,可能更加“历史”、更加“真实”!然而,他们并没有学究式地揪住“史实”不放,只是“不求甚解”地阅读,由着性子去品尝,而且读出了无限兴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③,白居易说得何等得意,因为他拥有了极其广泛的知音!这些知音,尽管不懂得诗歌鉴赏理论,不会引经据典、过细考证,却十分自然地掌握了“模糊美学”,近乎本能地领受了诗中的“模糊之美”!
  人生识字糊涂始。读诗亦然。读中国古典诗歌更要讲求模糊体验。这是一种审美豁达,也是一种“东方机智”。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 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② 黄永年: 《<长恨歌>新解》,载《文史集林》第一集。
  ③ 白居易:《与元九书》,《白居易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