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读冯延巳词随笔

作者:张福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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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花间派”同时而稍晚,在当时南唐的首都金陵,涌现出另外一批词人,这就是文学史上所称的“南唐派”。南唐派的代表作家,包括南唐中主李璟、宰相冯延巳和后主李煜。他们比西蜀词人的社会地位高,文学修养高,词作的成就也较高。我们首先来介绍冯延巳。
  冯延巳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人。现有词集《阳春集》,存词一百二十余首,但有其他人的作品混入。他的创作年代较早,不但首开南唐一派,而且影响远及于宋初,是温、韦之后转变词风的重要词人。他的词也写闺情,但少温词的采缛、韦词的情事,缠绵深婉,吐属清华。王国维说:“冯正中堂庑特大,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人间词话》)“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同上)
  王国维所说的“堂庑特大”是什么意思?这里我们先来看他的《鹊踏枝》十四首中的一首,略作解释。原文如下: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首词描写的是什么?词的第一句话做了回答:写的是“闲情”,是内心深处涌起的一种无端的空虚和惆怅。所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曹丕《善哉行》),惟其是“忧来无方”的闲情,无具体的情事可以确指,所以更不知其所从来,更加无法言说,也就使人更无法把握。叶嘉莹女士说,“可确指的情事是有限度的,不可确指的情意是无限度的”①,在这种无以名说的愁苦中,正可以容纳和包含广阔的、无限度的内容。
  对这种内心深处的痛苦,作者有意要“抛弃”它,摆脱这笼罩在心头的沉重的阴影,但一切却是徒然。他以为这种痛苦过去了、消失很久了,但实际上却只是暂时的忘记。当春天到来,大地万物欣欣向荣、充满生机的时候,这种痛苦的感情就会被重新唤起,以致“惆怅还依旧”。在这样千回百折的倾诉中,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在痛苦的重压下苦苦挣扎而又无力摆脱的灵魂,只有在“病酒”中使自己沉醉麻木,可见作者的痛苦之深。
  过片之后,“河畔青芜堤上柳”一句,既是写景,也是用年年春天柳青草碧,来比喻自己愁苦的永远萌生、永无休止。“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二句,已是灵魂的悲怆而无奈的呼喊。全词以描写作结,极写孤独、寂寞、凄冷的境界,写人在陌路的茫然。人物的感情,则在不言之中。
  分析正中此词,我们突出感到一种感情的细微、敏锐、深切。它不借助于辞藻的渲染,而是在心灵最细微的颤动中去发现、去捕捉,然后千回百折地曲曲道出,因而能深深潜入人的心底。另外,这种感情因没有具体情事的拘限,所以可以超越一时一事的限制,给人以更丰富、更高远的感发与联想,容纳和涵盖更广阔的内容。以前曾有人称冯词“其旨隐,其词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抑怆恍之所为”(冯煦《阳春集序》),“皆贤人君子不得志发愤之所为也”(张采田《曼陀罗?词序》),“语中无非寄托遥深”(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甚至指其“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意”(张惠言《词选》),等等,未免褒奖过甚。但是,冯延巳曾身为南唐宰相,面对南唐风雨飘摇的苟安局面,产生深深的忧患意识,完全可能是事实。更进一步说,当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封建王朝由全盛而迅速走向崩溃之后,知识分子面对支离破碎的社会人生,产生茫然、伤感、消沉,甚至恐惧的心理,也是自然的事情,冯延巳词中的不确指因素,与这种忧患意识也是有关的。所以,王国维说冯词“堂庑特大”,应谓因其忧患意识的不确指而产生的巨大涵括性。
  冯延巳的另一首《鹊踏枝》,也表现出这样的特点: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从这首词的结尾“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人们会知道它是一首写思妇闺怨的艳词,从全词的内容看,也的确如此。但是,除了闺怨之外,这首词还提供给我们什么样的审美联想呢?
  我们看这首词的开头三句,似乎是在写景。梅花似雪,随风飘飞,这景象是很美的。但是,如果我们把梅不仅仅当作景物,而是当作生命来看呢?这景象就是悲哀的了,“犹自多情”一句,更加重了浓厚的悲剧气氛。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把这自然生命的悲剧与人生的种种悲剧联系起来看呢?这三句就更具有了深广的意蕴,如叶嘉莹女士所说,“写出了所有有情之生命面临无常之际的缱绻哀伤,这正是人世千古共同的悲哀”②了。
  这种联想,并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由作品的上下文之间的联系而来:“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大自然中的花落飘零,与人生中的良辰易逝、生命无常,是如此的相似,人们执著地企图在彻夜笙歌、沉酣美酒中去追求去把握生命,可是转瞬之间,能把握的一切全都消失在虚空之中,正如同繁枝梅落,似雪随风一样。梅离枝头,尚且流连“多情”;人生中的好景不长、笙歌散去,又怎不让人感到可悲可叹、无可奈何!
  作者在这首词中的感慨,似乎是飘忽无端、不可确指的。但通过合理的联想,我们似乎又可以窥见作者的内心世界,理解他的痛苦和悲哀,想象“昨夜笙歌”这个词所凝聚的人生失落的悲凉,懂得“梅落繁枝”所代表的多情生命之陨落的意义。而这些,正体现了我们所说的冯延巳词意蕴深广、“堂庑特大”的特点。
  冯延巳的词里,不乏艳情的描写。如“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鹊踏枝》)、“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燕脂脸”(《归自谣》)等等,与“花间”词并无明显的区别。但他也有些作品,既不同于温庭筠的“艳”,也不同于韦庄的“浅”,更绝少《花间集》中的色情味道。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这些词的风格,那就是“雅”。
  我们先来看他的一首《清平乐》: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这首词有几处值得我们细细咀嚼品味,首先是词的开头。“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这是这首词所描写的画面的背景,加上下片的“落花风起”,我们可以知道,作者所写出的,应是雨疏风骤之后、落红飘飞之时。大好春光的逝去,是令人悲哀的,但作者并不想有意突出这一点,他只是用优雅的笔墨,把这种情绪淡淡地融入词中。直到读过全词我们才发现,闺中人的愁苦与此有着怎样紧密的、内在的联系。
  “画帘高卷”,是又一个引人注意的地方。春天的傍晚,燕子归巢,本是平常的事情,为什么会引起闺中人格外的关爱,高高卷起画帘,迎接双燕归来呢?原来,她正独处闺中,在大好的春天里,忍受着孤独、寂寞的煎熬。所以,当她看到比翼齐飞、双宿双栖,享受着爱情幸福的燕子时,心中产生由衷的羡慕,这才是她格外爱怜双燕、高卷画帘的原因。
  结尾两句,写得也饶有深意。“特地”,是特别的意思,唐罗邺《公子行》诗:“金鞍玉勒照花明,过后香风特地生”,宋朱熹《过盖竹》诗:“二月春风特地寒,江楼独自倚阑干”,都是此意。“落花风起”,应是春深的时节,词中有关绿池水满、柳丝垂阴、双燕飞来、落红缤纷的描写,也都印证了这一点。那么,为什么此时风振罗衣,女主人公还会感到特别寒冷呢?回答只能是:这是内心的寒冷。是寂寞春闺中无所依偎时的内心的悲凉,是青春韶年随大好春光无情逝去时内心的恐惧和悲哀。“特地”也者,正是为了提示读者,注意“芳心自惊”这一层意思罢了。
  这首词所写的内容,是“花间”词中传统的内容,但此词全无秾艳的色彩、香软的字面,只在深入表现女性心理方面下工夫,感情真挚深婉,“秀韵珊珊”③,体现出一种秀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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