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欧阳修为什么不像范仲淹那样忧愁?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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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庆历五年(1045),范仲淹领导的新政失败,被贬河南邓州。积极参与新政的欧阳修,“慨言上书”,一度下狱,后被贬为滁州知州。本文作于他到滁州任上的第二年(1046)。他此时的心情和范仲淹应该同样是忧心忡忡的。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提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实际上就是以忧愁代替了一切正常的心境,排斥了欢乐。而欧阳修却没有像范仲淹那样“进亦忧,退亦忧”,他在《晚泊岳阳》中这样写: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
  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虽然有“云水苍茫”的“失路”之感,但是欧阳修还是听到了“清辉”中的歌声,听得很入迷,仍然享受着“轻舟”“如飞”的感觉。从这里,可以看到欧阳修和范仲淹在个性上的差异。到了《醉翁亭记》中,这种差异,就更明显了。欧阳修大笔浓墨,渲染了一派欢乐的景象,不但是自己欢乐,而且与民同乐。这是不是说欧阳修没有心忧天下的大气魄呢?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来全面分析《醉翁亭记》。
  第一句,“环滁皆山也。”一望而知,好处是开门见山。但这种境界,就是在讲究史家简洁笔法的欧阳修手中,也不是轻而易举地达到的,而是经历了反复。据《朱子语类辑略》卷八载:“欧公文亦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
  开门见山而后,径直写山水之美。先是写西南的琅琊山:“蔚然而深秀”,接着写水(酿泉):“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山水都有了,跟着写亭之美:“翼然临于泉上。”三者应该说都比较简洁。“翼然”,把本来是名词的“翼”化为副词。虽然早在陶渊明就有过“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但陶氏是把“翼”化为动词,而这里则是化为副词,用来形容飞檐,很有神韵。除此以外,并没有刻意的修辞痕迹。但是这几个短句却构成十分别致的感觉。别致感从何而来呢?有人把这一段翻译成现代汉语,我们引用来作一比较:
  
  滁州的四周都是山。它的西南角的几座山峰,树林山谷特别的美。看上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了六七里路,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从两个山峰之间流出来的,就是所谓的酿泉。山势曲直,路也跟着弯转,于是就可以看见在山泉的上方有个像鸟的翅膀张开着一样的亭子。这就是醉翁亭了。造亭子的是谁呢?是山上的和尚智仙;给它取名字的是谁呢?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来称呼这亭子的。太守和宾客们在这里饮酒,喝一点点就醉了,而且年纪又最大,因此给自己起了个号叫醉翁。醉翁的心思不在于饮酒,而在于山山水水之间。这山水的乐趣,是领会在心中,寄托在酒里的。
  
  从词语的意义来说,应该说翻译大致是确切的。但是读起来,其意蕴却可以说损失殆尽。这除了古今词汇联想意义的误差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译文把原文中很特色的句法和语气全部阉割了。原文的第一句,表面上看来,仅仅是开门见山;实质上,还在于为全文奠定了一个语气的基调。如果要作吟诵,不能径情直遂地读成:环滁皆山也。而应该是:
  环滁……皆山也……
  只有这样,才能和全文的句子的语调统一起来。如第一段: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谁?山之僧曰智仙也。
  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
  太守……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醉翁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从句法来说,一连八九个句子,都是同样结构(……者,……也)的判断句,都是前半句和后半句的语气二分式。这本是修辞之忌。景物描写以丰富为上,不但词语要多彩,而且句法上也要多变,这几乎是基本的、潜在的规范。句法单调和词语乏采同样是大忌。而欧阳修在这里,却出奇制胜,营造了以一种不仅仅在语义上、而且在语气上一贯到底的语境。这种前后二分式为什么值得这么重复,又能在重复中没有重复的弊端呢?关键在于,这种前后二分式的句子,不是一般的连续式,而带着一种提问和回答式的意味:
  “望之蔚然而深秀者”,先看到景色之美,然后才回答,“琅琊也”。
  “水声潺潺而泻出两峰之间者”,先是听到了声音,然后才解释:“酿泉也”。
  “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先有奇异的视觉意象,然后才回答:“醉翁亭也”。
  这种句法结构所提示的,先是心理上的惊异、发现,后是领会。这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的特点在于,第一,先有所感,次有所解;先有感觉的耸动,后有理念的阐释。第二,这种句法的重重复复,还提示了景观的目不暇接和思绪的源源不断。如果不用这样提示回答的二分式句法,而用一般描写的句法,也就是连续式的句法,就得先把景观的名称亮出来:
  琅琊山,蔚然而深秀;
  酿泉,水声潺潺而泻出。
  醉翁亭,其亭翼然而临泉上。
  这就没有心理的提示、惊异、发现和理解的过程,可真是有点流水账了,太呆板了。欧阳修这篇文章的句法之奇妙,还得力于每句结尾,都用一个“也”字。这本是一个虚词,没有太多具体的意义,但在这里却非常重要,重要到必须使用在整篇文章从头到尾的每一句中。这是因为“也”字句,表示先是观察之,继而形成肯定的心态和语气。这个“也”式的语气,早在文章第一句,就定下了调子。如前面的引文把它翻译成:
  
  看上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
  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从两个山峰之间流出来的,就是所谓的酿泉。
  山泉的上方有个像鸟的翅膀张开着一样的亭子,这就是醉翁亭了。
  
  意思是差不多的,但读起来为什么特别煞风景呢?因为其中肯定的、明快的语气消失了。有这个语气和没这个语气,有很大的不同。这不但是个语气,而且有完成句子的作用。比如:《中庸》:义者,宜也。“也”用在句末,表示形成判断的肯定语气。此外,它还有一点接近于现代汉语的“啊”、“呀”。不同的是,在现代汉语中没有“啊”,“呀”,句子还是完整的;而在古代汉语中,没有这个“也”字,就不能形成判断的肯定语气,情感色彩就消失了。比如:“仁者,爱人。”这是一个理性的、或者说是中性的语气,如果加上一个“也”字:“仁者,爱人也。”加上这个语气词,肯定的情感,就比较自信,比较确信了。《诗大序》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如果把最后这个“也”字省略掉,语气中的那种情绪上确信的程度就差了许多。又如《左传》,齐侯伐楚,楚王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如果把句尾上的“也”字去掉,变成“……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不但语气消失了,而且情绪也淡然了。同样,我们已经读过的袁枚《黄生借书说》中“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如果把最后的“也”字删除,变成“少时之岁月为可惜”,语气就干巴了。不少赏析文章都注意到本文从头到尾用了那么多“也”字,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也”字在语气和情绪上的作用,一般都误以为语气词本身并没有意义。殊不知语气词虽然没有词汇意义,但是其情绪意义却是具有抒情的生命的。特别是当“也”字不是孤立地出现,而是成套地组成一种结构的时候,其功能是大大超出其数量之和的。
  当然,重复使用“也”字,也是有风险的,这种风险就是导致单调:句法的单调导致语气和情绪的单调。但是,这种情况在《醉翁亭记》没有发生,相反,是情绪的积累递增。因为句法和语气反复,被句法的微调所消解了。文章并没有停留在绝对统一的句法上,而是在统一的句式中,不断穿插着微小的变化。例如,“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都打破了并列的“者……也”型的句子结构。这种微妙的变化,还只是形式上的。更主要的变化,是内涵上的。在同样是“者……也”型句子结构的排列中,情思在演进,在深化:开头是远视,大全景(琅琊),接着是近观的中景(酿泉),再下来,是身临其境的近景(醉翁亭)。如果这样的层次还是客观景色的描述的话,接下来就转入了主体的判断和说明:先是亭名的由来(太守自谓),再是为何如此命名(太守饮少而辄醉,年事最高)。这样的句子,表面上看来是说明,但是其中渗透着某种特殊的情趣。情趣何来?因为这里说明的是自己,本来是第一人称的表白,却用了第三人称的说明。设想,如果不是这样,而是用一人称来写自己如何为亭子命名,甚至可以带点抒情的语气,而情感和趣味则大为不同。而现在这样,先是像局外人似的说到有这么一个太守,明明喝得很少,却又很容易醉。明明年纪不太大(才四十岁左右),却是自称为“翁”。这个自称“醉翁”的太守来到这里喝酒,却宣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其中的情趣,至少有几个方面:其一,号称醉翁,却不以酒为意;其二,不在意酒,正反衬出在意山水令人陶醉。这就不是在说明,而是在抒情了。文章到这里,手法已经递升了三个层次:第一个是开头的描写,第二个是说明,第三个是抒情。这里的情趣,全在作者有意留下的矛盾:既然意不在酒,为什么又自称“醉翁”,还把亭子叫做“醉翁亭”呢?这不是无理吗?是的,的确无理。理和情就是一对矛盾。纯粹讲理就是无情;而不讲理,就可能在抒情。但是,欧阳修在后一句,对抒情又作了说明:“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心里对于山水是有情的,不过是寄托在酒上而已。这是一个智性的说明,使得抒情的无理又渗透着有理。这已经是文章的第四个层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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