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解读施蛰存的小说《魔道》
作者:杨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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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曾经翻译过匈牙利作者克思法路提的短篇小说《看不见的创伤》,作品的主人公以为妻子有外遇,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妻子杀了,当时妻子的鲜血溅到他的手腕上,他当即便擦去了。然而,当他知道自己误杀了妻子以后,手腕溅血的地方就开始剧烈疼痛,他不得不去医院请医生用刀剜去这块肉,而这种方法只能暂时缓解一下疼痛,随着伤口渐渐长好,剧烈的疼痛便又开始了,必须不断地剜掉这地方的肉来减轻痛苦,最后连这种办法也无济于事,疼痛愈来愈烈,主人公不得不以自杀来结束痛苦。主人公手腕的疼痛,其实是心灵创伤的疼痛,是看不见的创伤的执著。施蛰存小说中人物的心灵创伤没有这般明白清楚、直截了当,它们是不易察觉的。这黑衣老妇人意味着什么?可能是来自一个女人的伤害,弗洛伊德认为,一切创伤来自性爱的擦痕。作品主人公有对陈君夫人的秘密恋爱:“我觉得纳在嘴里的红红的番茄就是陈君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着,发现了一种秘密恋爱的心酸的味道。”但他立即又怀疑“她是个妖妇,她或许就是昨天那个老妇人的化身”。由此可见,他对女人有一种既爱又怕的感情,这是因爱而导致的伤害。所以主人公有时会去爱没有生命的木乃伊,这是他对活着的女人的畏惧。但这种畏惧深入骨髓,使他对木乃伊也恐惧了,怀疑木乃伊也是魔鬼的化身。这种对女人既依恋又恐惧的矛盾心理,就是深藏于主人公潜意识之中的“魔”。
当然,老妖妇的幻觉,也可以是一种象征,象征厄运与灾难,其“黑色衣裙”的女人就是黑暗与恐惧的替代物,是主人公在潜意识中将厄运人格化的结果。作者还通过这种象征主义从历时性和共时性写出了“魔”的无时不在和无处不在:“难道中古时代的精灵都生存再现吗?……这又有什么不可能?他们既然能够从上古留存到中古,那当然是可以再遗留到现代的。你敢说上海不会有这种妖魅吗?”⑩知道了“魔鬼”是主人公潜意识活动的外在表现,一切不合理的行为我们都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
二、中国意味的潜意识描写
施蛰存虽运用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的理论描写人物,但与弗洛伊德主义是有区别的。
首先,弗洛伊德过分强调潜意识对人的主宰,强调了潜意识完全脱离客观而存在的非理性特征。他说:“精神分析的第一个令人不快的命题是:心理过程主要是潜意识的,至于意识的心理过程则仅仅是整个心灵的分离的部分活动。”[11]施蛰存注重的是“潜意识与意识的交织,幻想与现实的纠葛,感情与理智的矛盾”[12],所以,作品人物的潜意识、幻想与感情,是依附在意识、现实与理智的基础上,都有着合乎情理的生活依据。
其次,虽然施蛰存也同弗洛伊德一样将潜意识当作一种病症,即使如此,在对这种病的认识上,施蛰存与弗洛伊德仍有区别。弗洛伊德是医生,他所说的这种病症是可以治愈的,弗洛伊德说:“症候不产生于意识的历程;只要潜意识的历程一成为意识的,症候必将随而消失。”[13]“就更明白潜意识和神经病症候的关系了。原来不仅症候的意义总是潜意识的;而且症候和潜意识之间还存在一种互相代替的关系;而症候的存在只是这个潜意识活动的结果。”[14]也就是说,主人公经常处于意识与潜意识、犯病与不犯病中间徘徊,他犯病时,就产生恐惧,不犯病时,就意识到自己患病了。施蛰存主人公也承认“只有神经太衰弱的人才会有这种现象。我不能长此以往的患着这种病,我应当治疗……”[15]但他们又清醒地认识到,“没有用,这种病如我这样的生活,即使吃药也是不能预防的。Polytamin有什么好处,我吃了三瓶了。定命着要会来的事情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因为施蛰存认为,主人公这种病的产生,不仅仅是自身内在的原因,还有外在的、社会的原因。弗洛伊德只从病理的角度分析潜意识,施蛰存还从社会生活、社会环境的角度分析这种病症,社会不改变,生活不改变,病就没法治,“即使吃药也是不能预防的”,“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在这一点上,施蛰存的理解在弗洛伊德之上,而更接近鲁迅的思想高度。所以当鲁迅在《狂人日记》里从“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的字里行间,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施蛰存也在《魔道》里写道:“我已经看见了:横陈的白,四周着的红,垂直的金黄,这真是个璀璨的魔网!”
施蛰存与弗洛伊德的不同还表现在:施蛰存的心理分析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特色实际上就是它的偏颇,把性本能作为最终动力,完全抹杀了人与社会的关联,这只能解释精神病人的某些症候,用来解释人类社会,显然就漏洞百出了。施蛰存一方面接收弗洛伊德的理论将精神分析学说运用于创作中,一方面,施蛰存又将心理分析纳入现实主义轨道。施蛰存作品的人物虽然因病态而怪诞荒谬、神秘莫测,但仍形象鲜明,性格完整。施蛰存对我说:“在这篇小说中,我几乎用尽了我的心理学知识和精神病学知识,还有民俗学和神话学。”[16]文学真是一个综合的学科,文学是与社会生活中很多学科相关联的,离开了社会,离开了其他学科,文学就成了没有着落的虚无飘渺的东西。
施蛰存作品中的人物,大多生活在被日益殖民地化的飓风所席卷的上海,虽然方方面面的压迫使他们魂不守舍、猥琐落魄,都患着神经衰弱症,但他们的共同理想是向往乡村生活,都有着逃离都市的举动,《魔道》的主人公是“应了朋友陈君的招请而来消磨这个周末的。……我欣喜地呼吸着内地田野里的新鲜的香味”,“坐在他们的安逸的会客间里,觉得很舒泰了。这种心境是在上海过周末的时候所不会领略到的。”这对乡村的依恋正是施蛰存的独特处,也使他的人物不论怎么神经错乱,但仍然明白自己的追求。这一切都源于传统文化对施蛰存根深蒂固的影响,江南一带的风景风情是施蛰存挥之不去的情结,《魔道》的主人公虽然内心有寂寞痛苦的孤独感和悲观绝望的失落感,但一到乡下,便立即陶醉于自然风景的诗情画意之中:“虽然是在春季,但这雨却真可能抵到夏季的急雨,这都是因为前几天太热了之故。有三两个农人远远地在背着什么斧锄之类的田作器具从那边田塍上跑来。燕子,鹧鸪,乌鸦和禾雀都惊乱似的在从这株树飞到那株树。空中好似顿然垂下一重纱幕,较远一些的景物都看不见了。只有淡淡的一丛青烟在那里摇曳着,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大竹林。”在这现代主义的小说里,施蛰存展现的是如同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美极妙极的春景图,沾满了江南农村的泥土气息。在西方的现代主义的作品中,绝对没有这种对传统文化、乡土风情和现实主义的依恋。
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还使施蛰存的现代派小说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随处可见他对古典诗词的运用,如《魔道》中主人公看见村姑洗衣,便是“‘休洗红,洗多红色浅’这古谣句浮在我脑筋中了”。“站在门檐下回看四野,黑黝黝地一堆一堆的草木在摇动着了。我不禁想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诗句,虽然事实上此刻是并没有什么山。”中国传统文化的潜在影响,使弗洛伊德学说在中国有了变形的产品。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施蛰存:《为中国文坛擦亮“现代”的火花》,《沙上的脚迹》,第176页-第177页。
② 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
③④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第215页,第216页。
⑤⑧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第273页。
⑥⑦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⑨⑩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第284页。
[11]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12][16] 施蛰存1992年1月15日给笔者信。
[13][14]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15] 施蛰存:《魔道》,《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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