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斑斓的色彩 丰富的意蕴

作者:朱美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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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彩是我们生活世界有机的组成部分,所以有“耳闻之成声,目遇之成色”之说。文学作品中也少不了对色彩的描绘,而由于小说中任何东西均是作家有意选择的结果,所以“他对语言的‘指事称物的’用法是具有美学意义的”①。康德一度认为色彩只是形体的附属物,形体侧重于理性而色彩更偏向于感觉,因为轻视文本中色彩的意味他曾经受到过诟病;而丹纳却说过:“色彩之于形象有如伴奏之于歌词,不但如此,有时色彩竟是歌词而形象只是伴奏,色彩从附属地位一变而成为主体。”②由此可见,色彩在文本中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与意义。
  以往的阅读经验告诉我,白先勇的小说中多用“白描”,较少编织“彩绘”。但是一旦作家把丰富的意蕴灌注于斑斓的色彩之中,并以此建构起自己艺术世界中独特的色彩意象,便成为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蕴藏着开掘不尽的含义。
  在小说《永远的尹雪艳》中,叙述者反复描绘的是白色,白色因而成为了一种主色调。例如,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恬静的眉眼子”;“周旋在几个牌桌之间,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轻盈盈的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战的人们祈祷和祭祀”。除了衣着和外貌上的“白”描之外,还有对白花圈和丧幛的描绘,“一时亲朋友好的花圈丧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殡仪馆的门口来”。统计全文,白色(包括含有白色意味的银色)共出现二十次之多。在小说文本中,这种对白色的描绘,既有着极强的写实性,也有着深刻的象征意味,读过之后,难免会产生一种写实与象征叠交的阅读感受。
  由于“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她有着“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所以主人公尹雪艳带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与“非人化”的意味。从上海到台北,从战前到战后,时空转换,沧海桑田,许多人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只有她几乎是凝固和恒定的,“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这样一个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的女人,却有着可怖的致命之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粘上的人,轻者败家,重者人亡。”果不其然,王贵生、洪处长、徐壮图等,凡是与尹雪艳有瓜葛的,或者死于非命,或者丢官破财,莫不在劫难逃。尹雪艳“恒定”与“重煞”兼具,使她有着冥冥中幽灵的特质,在不知不觉中操纵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她的话“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所以牌桌上那些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彩来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而“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的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人之于鬼物,唯独与无常“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鲁迅在描绘无常时曾经说过:“单是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望到他,“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③。而尹雪艳与其何其相似乃尔,不只在外在的颜色上,更主要的是在对人们命运的操纵上。因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尹雪艳就是一个活无常。其实,叙述者在小说中也对此多有暗示,例如把她形容为“通身银白的女祭司”,称她“一身银白的衣衫,双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观世音”,或者干脆把她定格为“冰雪化成的精灵”。在某种意义上说,尹雪艳就像死亡的化身,而小说正揭示了人类和死亡的关系。
  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人们对于色彩的运用,遵循了一套固定的模式:用暖色调表示激情和热烈,用冷色调表示悲哀和冷酷。至于具体的白色,阿恩海姆曾经说过:“白色本身却又有独特的两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种最圆满的状态,是丰富多彩、形态各异的各种色彩加在一起之后得到的统一体;但另一方面,它本身又缺乏色彩,从而也是缺乏生活之多样性的表现。也就是说,它既具有一种尚未进入生活的天真无邪儿童所具有的纯洁性,又具有生命已经结束的死亡者的虚无性。”“它还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一种比象征流血的红色更能给心灵带来恐惧的东西。”④在小说中,白色就和冷酷异质同构,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难怪小说借人物之口直言不讳地称尹雪艳为“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水浒传》中洪太尉误走妖魔就是这种思维的典型体现)。作为人间的妖孽和命运的操盘手,尹雪艳总是显示出异常冷酷的本性。王贵生被处决,她“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洪处长丢官破财后,尹雪艳立马带走了自己的家当、一个专职名厨司和两个苏州娘姨;徐壮图死后,她也只是对着遗像三鞠躬便完事了。这些叙述,从侧面体现了尹雪艳身上人性的苍白与荒芜。
  由于无常专司勾摄生魂,所以世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在恒定与超然的尹雪艳的周围,其他人无一能够逃脱命运的惩罚和捉弄,小说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虚无与梦幻色彩,而小说中占统治地位的白色又加剧和强化了这种意味。这种令人可怖的白色,也正如《红楼梦》所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让人“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⑤。
  白色是小说的底色,但并不是唯一的颜色。除了白色之外,小说中血红色的符号也不可忽视。“为了讨喜气,尹雪艳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发上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在这里,红色很明显地蕴含有血腥的意味,暗示了徐壮图无法逃脱宿命的厄运。细读小说文本,尹雪艳和徐壮图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利器和凶杀,“簪上一朵……血红的郁金香”,“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这些都隐隐暗示了不久之后徐壮图将被刺杀身亡,或者说,徐壮图的命运在他接触尹雪艳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尹雪艳鬓上“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正是妖魔等着渴饮的一大杯徐壮图的鲜血。至于那一杯冰冻杏仁豆腐上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把红与白结合起来,正好体现了流血与死亡的劫数。
  红色,不仅预示着凶杀流血,还意味着杀人不见血的死缓的折磨。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在小说中,对吴经理有这样的描写:“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吴经理不停地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毛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落下来。”作为老朽之身,吴经理已经是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了,但是,听信了尹雪艳称他“老当益壮”的谎言之后,“心中熨帖了,恢复了不少自信”。在这里,叙述者对于人类愚顽和自欺的嘲讽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因为贪图安逸享乐,他陶醉于尹雪艳温柔而冷酷的折磨中,不能自知,也不能自拔。“人生自古谁无死”本是人类的普遍处境和共同归属,但他却以耽于享乐来逃避。当然,逃避不等于他能够超越这一宿命。能把人“拘到跟前来”的尹雪艳就对他说过:“我来吃你的红!”这种表述,一语双关,惊心动魄,无疑暗示了死神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即将对他进行敲骨吸髓了。而离死期只有一步之遥的他,因为愚顽懵懂却浑然不知。
  《永远的尹雪艳》是短篇小说集《台北人》的开篇之作,小说中充满了作者的命运意识、生死观念,也弥漫着一种博大的悲悯情怀,在某种意义上说,具有思想纲领的性质与功能。而其他的小说,则可以看成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的延伸、丰富与发展。《永远的尹雪艳》是一篇感觉很“阴冷”的小说,但又是一篇很“炙热”的小说,“冷”与“热”在小说文本中完美地结合起来,在浮世绘的背后,深藏着作者对人类命运的高度关注与悲悯。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第三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页。
  ②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509页。
  ③ 鲁迅:《朝花夕拾·无常》,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④ [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朱疆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95页。
  ⑤ 鲁迅:《野草·墓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