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重树好小说的标尺

作者:段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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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亟须有一个严格、超然的文学标准
  
  今年三月,二〇〇六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又如期“出炉”了。按理说,打着“中国小说”的旗号,又由中国小说学会这样的民间组织来操办,应该有一定的公正性、准确性吧?其实不然。即便是“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那样的“国家级”奖项,评出的结果也很难让人心服口服,又遑论民间组织的评奖?现在人们越来越感到,时下的文学观念太多样了,文学标准太宽泛了,文学内幕太微妙了,因此不管什么样的文学评奖、作品排行等,都难免以偏概全,鱼龙混杂。这次年度排行依旧涵盖了小说家族中的四个种类,长篇、中篇小说我涉猎不多,不敢妄言;短篇小说、小小说(微型小说)还是略知大概的,我敢说它并不具有多少代表性和权威性,有些作品颇有“滥竽充数”之嫌。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误差这样大的原因自然十分复杂,譬如评选的范围不广、评委的工作不细等等,但我想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小说的标准问题。我们没有一把清晰、严格、超然的标尺,评委们一人一把尺子、一架算盘,评选的结果怎么能具有公信度和权威性呢?
  关于文学的标准问题,夏志清先生说过一段话:“我的‘教条’也只是坚持每种批评标准都必须一视同仁地适用于一切时期、一切民族、一切意识形态的文学。”①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它也恰好说明了文学是有一个稳定、超然的标准的。文学史家、批评家、文学评委正是掌握这一“批评标准”的特殊群体,而他们的“标准”又应该与大多数读者的阅读“判断”基本吻合。现在的问题是,由于人们观念的多样化、文学思潮的多元化,以及文学界多种非文学因素的干扰,在好小说的标准上出现了严重的模糊和混乱,导致了评奖、排行的变异乃至堕落,削弱了这些活动的积极作用。现在应当是重树文学标尺的时候了!那么,什么是好小说的标准呢?道理说透了也很简单,那就是以“经典”小说的高度为标准,以文学的尺度为准绳。
  
  艺术境界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关键
  
  一篇(一部)小说是一个完整的艺术生命体,但这一生命体是由两个层面构成的,就像人是“灵与肉”组成的那样,小说也是由形而下的形象层面和形而上的精神层面合二为一的。形象层面包含了题材、情节、场景、人物等,精神层面包含了主题、情调、风格等,二者的相辅相成构成了我们所谓的表现内容、或称艺术世界。对短篇小说、小小说来说,文体空间的狭窄,使它很难在形象层面上玩出多少花样,它只能在看不见的精神层面上下工夫、做文章。王国维曾经把“境界”作为鉴赏和批评的标准,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他所谓的“境界”就是指作品中的“精神”层面,只有有“境界”的作品才能够得上上乘之作。王国维讲的是诗词,但这一理论具有普遍性,特别适宜短篇小说。而艺术境界同样是一个十分复杂微妙的世界,我以为它主要包含了情感境界、思想境界、审美境界三种元素。请想一想,鲁迅、沈从文、孙犁、汪曾祺、林斤澜等的代表性短篇小说,所写的事件、人物等,是那样平凡、微小,但为什么脍炙人口、经久不衰?还不是其中蕴含了一个独特而深广的艺术境界吗?因而有无艺术境界应当成为衡量短篇小说的重要尺度,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现在糊涂了、放弃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短篇小说长期处于疲软状态,读者锐减。在表现的内容方面,存在着疏离现实生活、现实精神的倾向。但更重要的是作品境界方面的问题。有的只是一个故事、无境界可言,有的情感虚假冷漠、难以打动人心,有的思想浅薄、空洞一片,有的缺乏审美创造、未构成一个艺术世界。它反映了作家思想匮乏、审美退化的严峻现实。譬如入榜作品中的苏童的《拾婴记》,众多选刊转载,批评家评价甚高。但我细读三次,却怎么也品味不出它的高明来。自然,苏童是一个富有才情的作家,在这篇作品中表现了他细腻、雅致的语言个性,舒展、井然的结构创造。但作品写一个弃婴因无人收养而变成一只羊,其构思并没有独创性。中国的蒲松龄、外国的卡夫卡不是早把这种构思用到极致了吗?苏童把作品主题表现为“人心比煤还黑”、“人心是冰凌子长的”,也是清水一潭。更重要的是作品的情感境界,对一个弃婴的辗转无着,作者竟然表现得那样从容、优雅、淡漠。正如李美皆一针见血指出的:“其实苏童丧失的不仅是悲悯,更是面对苦难和发现苦难的那种勇气。这个苦难包括内在的和外在的。苏童的贵族气,地道看来应该是中产阶级气味。中产阶级的最大特征便是从精神到物质的自足性。”②丧失对底层民众的悲悯、挚爱之情,以自足、茫然的姿态看待社会、人生,现在已成一些作家的精神痼疾,这种精神状态下写出来的作品,能感动人、陶冶人吗?魏微的《姊妹》应该说是二〇〇六年的一个重要作品,但也是有缺憾的。作品写一个男人同两个女人,围绕爱情、婚姻、家庭展开的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写得细致入微、动人心魄。三个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像浮雕一样深刻有力,表现了作家对人生、人性的深邃洞悉。但作者写的这些芸芸众生,没有人生目标、理性思维,完全听凭欲望、意气、私心的支配,是一种盲目的自然主义描写。作者对这种无价值的人生,更多的是困惑、无奈和虚无,折射出的是作者理性能力、批判意识的薄弱。社会、人生是混沌的,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激浊扬清、做出价值判断。缺乏思想力量和境界的小说,同样算不得成功的、优秀的作品。
  当然,在入榜的短篇小说中,不乏优秀之作,如温亚军的《成人礼》、郭文斌的《吉祥如意》,而这些作品都有着丰富、优美的艺术境界。前者以细腻、纯净的叙述语言,展示了今天的乡村社会依然流传着的古老风俗——割成人礼,并围绕这一礼仪再现了一个农家三口人饶有趣味的生活情景:丈夫勤劳、本分、节俭,但有点大男子主义,对妻子关爱而体贴,对儿子则有点严厉、粗暴;妻子细心、温情、要强,在丈夫面前常耍点小性子,对儿子则溺爱、宠惯,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儿子聪明、胆小,有点恋母惧父……一家三口相处融融乐乐,但不时有点磕磕碰碰。在今天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的背景下,作者创造这样一幅古朴、和谐的农家生活图景是颇有深意的,它表现了作者对传统文明、民情风俗的怀恋和赞美,暗含了作者对现代社会和人际关系的反思与批评,其情感体验、思想内涵是丰富而深远的,读来让人遐想不已。后篇以童年回忆的视角,以姐姐、弟弟两人为线索,再现过去农村端午节的盛况:父亲和母亲如何虔诚、细心地筹办节日,姐姐同弟弟怎样快乐、惊喜地欢度节日。浓浓的节日气氛,丝丝缕缕的艾草香气,天、地、人、神的同喜同乐……把传统的乡间节日写活了、写透了。其中同样蕴含了作者对民情风俗、传统文化的怀恋、赞颂之情。也许有人会说,两位作者都是在怀旧、向后看。其实,社会愈是现代化、全球化,愈是需要我们回到传统、回到自身,从民族历史的发展中寻找总根和资源,以校正现代化进程中的曲折,以壮大我们自己。两篇小说虽然写的是旧人旧事,但作者的视野是现代的、向前的。
  我始终认为,短篇小说应当是直面现实、切入现实的。题材不一定取自眼下的生活,但它的思想、精神应当与现实紧密相关,就像如上所述的两篇小说。但如果题材是现实的,又有深刻、高远的思想内涵,这样的作品就更应该倡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最想推崇的是排行榜中范小青的《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作品刻画了农民工胡本来,在城市环境的高压下,总有一种“不做贼而心虚”的感觉,甚至疑神疑鬼,“引火烧身”,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到处流窜的“杀人犯”,弄得精神失常。这是一个独特的农民工形象,但他的性格和心理具有很强的典型性,表现了农民工进城的艰难、心理的异变,乡村文化和城市文化的尖锐对立。其中蕴含着作者对农民工的深切同情与委婉讽刺,以及对城乡二元状态的深长思索。作者二〇〇六年写了一系列反映城乡题材的短篇小说,还有一篇是《城乡简史》,写一个叫王才的普通农民,因一个极偶然的事情,使他下决心举家迁往陌生的城市,开始了堪称悲壮的人生之旅。我以为就故事的巧妙,内涵的幽深,超过了她的《我就是想象中的那个人》。此外迟子建的《野炊图》、李锐的《犁铧》、王祥夫的《端午》、郭雪波的《天音》等,都是现实题材,且情节新颖、构思巧妙、境界深广,都是二〇〇六年的短篇精品,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进入“排行榜”,让人产生“遗珠之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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