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漂木》对母爱的追思与梦幻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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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木》的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首札即为“致母亲”。可见母亲在洛夫心目中的地位之重要。洛夫从二十一岁离别母亲,开始了他第一次的放逐生活,直到一九八八年首次重返故乡。此时他所能见到的已经不是母亲的慈颜,而是一抔黄土的母亲的坟茔。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三日,他写下了《河畔墓园》,副标题是“为亡母上坟小记”。而在此之前的一九八一年,他曾写过后来以《血的再版》为题的“悼亡母诗”。据他在一九八三年为此诗写的“后记”中说:“初闻母亲去世,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反而无诗;直到前年中秋节后,平静中对母亲和童年故乡的回忆才日渐转化为纷至沓来的意象,遂于前年十月中旬,熬了两个晚上,始完成这首长诗的初稿。执笔之初,我只想把它当作人子悼念亡母的一项纪念,纯然视为我个人情感和哀思的真实记录,艺术性则列为次要考虑。但后来几位朋友读到,建议某些部分仍可作更佳的处理,故这首诗先后动过大小数次手术,始告定稿。”在这里简略地介绍这两首诗的写作情况,只是为了对“致母亲”一札进行解读之前,先了解一下洛夫的感情脉络。这两首诗虽然是洛夫对母亲的深情怀念和眷恋的产物,但是“致母亲”一札,则是在这两首诗的基础上的深化和发展。
  如果说《河畔墓园》和《血的再版》更多地还是偏重于儿子对母亲的思念和眷恋之情,“致母亲”一札则是在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下一种对母爱的追思,由于这种追思具有极其浓郁的梦幻般的色彩,因而它所容涵的不仅是一般的母子之情,而具有了借此而窥视历史进程的认识价值的意义。更由于洛夫在诗中以一种沉浸于梦幻境界的笔触抒发他内心的积郁,那种亦真亦幻的诗化情致,带给读者的就不只是情的煽惑,也同时具有极其宝贵的智性的启迪与思考。写母爱而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洛夫应该是诗人中的佼佼者。
   由于洛夫青年时代即远离母亲,在他内心里保留着的对母亲的记忆,大抵都是对他童年时的关爱和少年时的启蒙。在他具备回报母亲的关爱和恩情的能力之后,却由于不幸的历史原因而远隔海峡两岸。一旦得知母亲的逝去,那种痛失母亲的铭心刺骨的疼痛,加上无以回报的负疚感,作为诗人的他,很自然地会产生以诗表达内心感受的欲望。但感情过于强烈时不宜作诗,所以《血的再版》只能是在母亲逝世半年之后才得以命笔。《血的再版》不失为一首优秀诗作,甚至如洛夫所说,“我个人的悲剧实际上已成为一种象征”。但是,较之《漂木》中的“致母亲”一札,它毕竟还缺少那种历史背景下内涵的广度和深度。
  要考察“致母亲”一札之所以具有现在这种规模的历史容涵,似乎需要探究一下洛夫个人生活上的变迁和思想积累的沉淀对他创作上的影响。在母亲逝世近二十年之后,洛夫在经历了两次放逐的“哀故都以日远”的切身体验,加上对母亲的伤痛感日趋淡漠并因疏离而产生的审视与思考的因素的增强,使他能够更为理性地回忆和追思这种母子之情。距离产生美感,理性引领智慧,所以“致母亲”一札开篇即不同凡响:
  
  守着窗台上一株孤挺花,我守着你
  一个空空的房间
  空得
  像你昨天的梦
  
  任何一个稍具阅读诗歌经验的人,都会从中感受到这些诗句的字里行间,蕴涵着多么凝重的感情和沉思。花是“孤挺”的,房间是“空空的”,“孤独”陪伴着“空得/像你昨天的梦”,一实一虚,衬托出的却是一种多么凄美的境界。然而洛夫笔下的凄美,并不属于那种阴柔之美,而是读来虽然令人心痛却不会使你涕泪横流的煽情篇章。他把你的目光引向:
  
  窗外是一个更空的房间
  昨天你的笑
  是一树虚构的桃花
  风吹过,其中一瓣正要飘落
  还来不及伸手接住
  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碎成一堆玻璃
  
  当你还来不及品味那种凄美的境界,洛夫的笔触却引领着你的目光投向“窗外”。“更空的房间”和“虚构的桃花”拓展你的联想与想象,而那“一瓣正要飘落”的桃花却转眼间“碎成一堆玻璃”。即使单纯地就阅读接受角度而言,这种意象间的转换之迅速,也是需要足够的敏悟能力的。为什么“桃花”会“碎成一堆玻璃”,这不是依靠逻辑推理能够找到答案的。洛夫曾经在《与君谈诗》中写过:“你问我什么是诗/我把桃花/说成了夕阳”,而后则“寒颤”于“有人/把我呕出的血/说成了桃花”,可见桃花这一意象在他笔下的多变性。如今他把桃花变成了碎玻璃,自然也是有他的心理机制的。我想,它应该是同伤痛和“呕出的血”相关联的吧。之所以说洛夫诗中的凄美境界不属于那种阴柔之美,且不会使人涕泪横流,并不是说它不震撼人的心灵,而是它的震撼属于令人逼视生活中严峻和酷烈的性质。能够令人沉思多于感动的诗,正是现代诗风有意克服滥情倾向的一种有意为之的艺术倾向和追求。它也可以说是现代社会所呈现的严峻性和酷烈性在敏感的诗人身上所造成的一种精神气质。洛夫对于母爱的回忆和追思,其所以不以浪漫温情的形式呈现,而是以一种颇具佛家意识的“更空的房间”和“虚构的桃花”来表现,是因为他融合糅杂了许多生活的经历和思考,在驳杂的生活之“色”中,领悟并参透了它“空”的博大与深沉。“更空的房间”和“虚构的桃花”,其实也是一种“空”中之“色”,如果没有“房间”和“桃花”作为视觉意象,人们甚至也无从深入到它那种“空”的境界。回忆和追思母爱,本身就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情和精神的寄托,是一种现实要求得不到实现的心理补偿,所以洛夫在“致母亲”一札中以这种空灵的方式表现他的梦幻式的想象,实属顺理成章的艺术!择。
  当洛夫以闪回式的“蒙太奇”镜头显现“历史”时,“望望钟面/发现你已停在9字上/原来睡着了,不走了/你与钟声同时疲倦了/从已知走向未知而后走出那间/装着昨日装着/桃花般的笑容的/房间”,这是一个赤子对离去的母亲的忧伤的追思。那间凄美的“房间”其实又是一座“玻璃钟面”笼罩的幻境。那“破碎”和“更多的破碎”隐藏着的一个个“新创未愈/旧伤又裂开了口子”的故事,都已经被略而不提,但是有心人一定会从“玻璃和灰烬和时间一同拒绝腐烂”中读出它们的沉痛,它们的“洪荒的冷/野蛮的冷”。
  作为回忆和追思母爱的篇章,“致母亲”在《漂木》中既具有独立的品格,又是《漂木》的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原因在于,漂流的放逐性使洛夫在内心深处形成的极度悲凉和伤痛,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失却母爱的关怀与呵护的孤独感。因为要“拒绝腐烂”,所以只能去忍受“洪荒的冷/野蛮的冷”,在“冷冷的时间”中,他深切地感受到那“已把你我压缩成一束白发”所带来的沉痛和悲哀了。
  本来是在回忆和追思母爱,却在放逐的生涯中发觉自己也已成为“天涯的一束白发”,而在回顾自身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时:
  
  我一低眉
  便看到帽檐下的死亡
  果然有人抛起一块)白冰冷的手帕
  把昨日
  把你和我和整个世界的声音与愤怒
  轻轻盖住
  
  这“轻轻盖住”的“声音与愤怒”,岂止于“一水之隔”的现实的荒凉,又何能居于“时间”之外呢?当母亲“超越”了一切而“我拥有的仅仅一瞬”时,洛夫内心所品味到的,不仅是生死相隔的悲凉,而且也悟出了“一瞬”的是“生”,“永恒”的是“死”。在这生死之间,因阴阳隔界而无法重叙的母子之情,洛夫只能借助于梦幻的想象来完成了。他听到了母亲的喃喃细语:“你说/那里极冷而天使已敛翅睡去/渡船由彼岸开来/你说回家了,烟,水,与月光/与你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每一幅脸都已结冰。”他听到的是彼岸的召唤吗?那么,身在此岸的他,又是如何感受此在的真实呢?原来在“看着)景里的你渐渐融化/一只鹤/向漠漠的远方飞去”的同时,他又听到了母亲曾经留下的“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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