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认知与体验——唐宋词鉴赏中的情与理
作者:薛玉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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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历来并举。虽广义言之,词乃诗之一脉,向有“诗馀”之说。然词之产生与发展,毕竟有其独特的文化生态,其文体特性、美学风貌、情感类型等均迥异于诗。诗与词,实各臻其妙。而诗与词的鉴赏,亦实各有其法。笔者近年从事唐宋词鉴赏教学,每与学生在教与学的互动中,略有体会。今不揣谫陋,试以管窥之见,就教于方家。
鉴赏词,笔者以为首先要抓住词体特性,破除固有的思维习惯。
词之初起,其生存环境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欧阳炯《花间集序》)。词人所写,本是供酒筵歌席上演唱用的侧艳之词,因此,不必讲求修齐治平的宏大志向和人生理想。但在教学过程中,笔者发现,学生的审美习惯,或许受自幼以来教学模式的限制,有着先探求作品主题,再分析作品艺术风格的思维定势。而此种模式,恰恰是忽略了词为艳科的本性,偏离了鉴赏词的方向,于鉴赏之道,实有大害。
比如,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中有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句中描写的江南女子很美,可是如果只是静止地去想象,那么,所得到的审美体验将会非常单薄。讲解这两句的时候,笔者启发学生要注意通过想象还原生活中的细节。说想象中,这应该是一个当垆卖酒的女子,身着轻薄的春衫,手持一把木杓,从垆上酒坛往外舀酒。在她手臂轻扬的瞬间,那薄薄的衣袖,云样滑落,露出凝脂般皓腕。笔者又进一步引用叶嘉莹先生对温庭筠《菩萨蛮》里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一句的赏析,说那表现的是“一个女子在闺房的睡眠之中,当早晨的日光照在重叠的屏风上,那光影的闪动惊醒了她,就在她似醒非醒将醒未醒的时候,她的头那么轻微的一动,而长长的鬓发像乌云飘过一样横过她那白皙的脸庞”。这番解读,当时引起学生一阵嬉笑。但相信嬉笑之中,他们对词体的特性,对词的审美,自会有更深一层的体会。
在打破固有审美定势,理解词体先天无须承担沉重的社会责任之后,尚要注意引导学生体会词的声韵之美,此鲁迅所谓“音美以感耳”。词本是随着燕乐的兴起而产生的一种音乐文体,故当时谓之“曲子词”。虽则后世词的唱法失传,但词之声韵美却藉由字音!择、平仄变化及句法节奏得以部分保留于文本之中。王国维氏有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的“要眇宜修”之美、“言长”之美,实际上均可在一吟一咏之中得以彰显。
比如晏殊词,论者每每赏其雍容闲雅气度。此种感觉的获得,并非全基于对晏殊词内容的分析。如其《清平乐》一词有云:“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杆。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此词写秋日闲愁,用笔轻灵,色调淡雅。而吟诵一过,便觉节奏从容舒缓。细细的金风,飒飒作响的梧桐叶子,自在飘零的紫薇朱槿残花,缓缓西下的夕阳。读之绝无繁情促节之感,用语平淡寻常,但语淡而味终不薄,其温婉不迫的节奏中,自可见晏殊雍容闲雅的气度。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称晏殊“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本词亦是如此。
唐宋词之美,不仅美在声韵,亦美在器物。由于生活形态的变化,今人对古人的生活日渐生疏。特别是词中出现的一些器物,多数不知所云。因此,疏通词中器物,解读其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也就成了唐宋词鉴赏教学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
李后主《一斛珠》词:“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学生初读,对词中“沉檀轻注”、“丁香颗”殊为不解。待解释过“沉檀”为古代用沉香、檀香等反复蒸馏、过滤而制成的一种绛红色、略带黏稠的化妆品,“丁香”,古代又称鸡舌香,此处用以状女子舌头之纤巧之后,乃恍然大悟。又如古人有焚香习俗,但香品名类繁多,学生对此既无感性认识,也缺乏一定的名物知识。举例来说,夏竦《喜迁莺》“凤髓香和烟雾”,石孝友《宝鼎现》“花满香铺凤髓”,赵师律《济天乐》“凤髓炉温,鱼轩瑞应,天与冰壶清透”,晁元礼《寿星明》“凤髓香飘,龙墀翡翠,帘栊高卷”,葛郯《念奴娇》“歌罢风生,舞馀花颤,凤髓飘红烛”,上述诸句均有“凤髓”一词,考之宋叶廷圭《名香谱》,其“凤髓香”条云:“唐穆宗藏真岛出,焚之崇礼。”乃知“凤髓”为香名,且此香与一般明窗净室所焚之香有别,专“焚之崇礼”,故“凤髓”多于应制词中有之。
但解释清楚词中“器物”为何物,只是鉴赏词的一个基础。须知,器物不仅具有造型、色彩之美,而且其中蕴涵了丰富的文化底蕴,体现了某一特定时代的审美情趣与文化心理。因此,在教学过程,还有必要引导学生进一步去体会器物之美与词的意境之美、情感之美,以富为美的词学观及词人生活形态的关系。
论者一般以为,和唐型文化相比,宋型文化呈现得更明显的是一种平和冲淡的总体风貌,宋代文人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的也是一种不显富贵的优雅精致。而此种观感,亦可于词中器物证之。晏殊《浣溪沙》词云:“宿酒才醒厌玉?,水沈香冷懒,衣,早梅先绽日边枝。寒)寂寥初散日,春风悠扬欲来时,小屏闲放画帘垂。”本词不仅环境精致,人物行为优雅,词中器物也同样优雅精致。而在此优雅精致中,读者可以强烈感受到词人舒徐从容的人生姿态。同样的审美体验,我们在吟诵秦少游《浣溪沙》词时亦有强烈体会:“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小楼、画屏、宝帘、银钩,一个个无不淡雅有致。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中描述宋代文人日常生活情趣时曾云:“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人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是境也,阆苑瑶池,未必是过。”此种生活情趣是何等的风雅!而宋词中的器物,正可以看作是宋人生活艺术化的物质呈现。
然而唐宋词之美,并不仅美在声韵和器物,鉴赏词的原则和途径亦非仅如上述数端。在词中,我们感受到的是词人如何藉由动听的声音,优雅的文辞,去感悟生命,沉淀自我。与诗相比,词体所昭示的是一种更为细腻和敏感的生命形态。可以说,放下了“诗言志”的沉重负担,在浅吟低唱中,唐宋词更接近了生命的内核。因此,今人欣赏唐宋词,在“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鲁迅语)之外,正是要走进古人的生命时空,感受古人生命的种种感动。
比如,苏轼是讲唐宋词无法回避的一个词人。其在人生困苦中的乐观潇洒,千载之下,仍直逼人心。我们常说,人的一生,顺逆难料。在一帆风顺之时,不迷失自我,固然可喜,而于生命困顿中的坚守,尤足珍贵。正如黄州时期的苏东坡,在遭受“乌台诗案”中小人的构陷之后,并没有在索默寂寥中自弃。其《卜算子》也正能给我们这样的感动:“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甫到黄州的东坡,举目无亲,寓居定慧院,杜门深居。这个时候的东坡,即使再怎样旷达随缘,也忍不住会陷入生命的迷惘与理想虚幻的感慨中。对身无所寄的默自观省,曾让东坡发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天涯倦客,望断故园心眼”的慨叹。而这阕《卜算子》,也通篇弥漫着幽暗凄然的气息。单是“缺”、“疏”、“断”、“幽”、“独”、“孤”、“寒”这些字眼就让人唏嘘不已。黄蓼园称“此东坡自写黄州之寂寞耳”,俞文豹则云 “其思深,其情苦,读之使人忧思感伤” 。评语中的“思深”、“情苦”二词,可谓知言。
人年轻的时候,也常有很多愁苦,但大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而这个时候的东坡,用蒋竹山“听雨”词中的意思,正是“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年纪。面对生命的困顿,东坡并没有强作解人,其对生命的体悟是这样深微。虽然因着这深微的体悟,东坡的生命显得如此沉重,但其人生却也由此更加丰厚。俞文豹解释这阕词时说:“‘有恨无人省’,谁其知我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苟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诚知言也。
读这阕词,我们仿佛能看到寒霜下词人于寂寞冷落中兀傲坚守的身影。东坡一生,升沉去住莫定,但始终不改其“幽独”的生命姿态。
正因为这份坚守“幽独”的生命姿态,东坡走过了人生的低谷。而历经沉潜往复的东坡,也终于达到了廓清开朗、澄澈空明的人生新境界。此后的东坡,优游于天地之间,内外不住,来去自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临皋闲题》)。
其实,不仅是东坡,唐宋词人对人生困苦的处置,对生命本质的反省,对情的执著,都能让今天的我们,触摸到人心最幽微、最柔软的一角。也能让我们觉悟到在名利之外,在人生大志之外,人生真正值得留意和眷念的地方。
总之,对于唐宋词,不能以“诗言志”的传统审美思维观之,要于反复吟诵中,领略其声韵之美,要拓展古代名物知识,感受其器物之美,更要以一颗同情和理解之心,走近古人,体悟古人生命的种种感动,并将此感动化入我们的生命,使我们的生命变得更为充盈和生动。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