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童心观照下的悲悯

作者:方 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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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玉米》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毕飞宇近年来在创作视角上有了新的变化。这位以擅写“文革”期间苏北里下河地区社会生活和社会心理而著称的作家对自己的艺术视野进行了多向度的开拓。新近发表的短篇小说《彩虹》(载《北京文学》2005年第5期)是其中的一个显著成果。
  在以往的小说创作中,毕飞宇十分执著地将艺术触角伸向早已湮没了的岁月,在历史的回溯和重构中表现他对社会的反思和对人生的领悟。《上海往事》虚构了旧上海黑势力之间的倾轧、争斗。《玉米》《平原》则浓墨重彩地建构了地理学、政治学、文化学意义上苏北小乡村王家庄,展示了“文革”时期一群生活在这一个相对封闭地区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的命运,他们的呻吟、挣扎和无奈;《青衣》则正面描写了两代艺人的恩恩怨怨,等等。上述这些代表性作品充分显示了毕飞宇重构历史的浓厚兴趣和在重构中激情四射的浪漫情怀。
  《彩虹》则将艺术触角有力地伸向了当下的生活,呈现出作者异乎寻常的现实关怀精神。作品对当今社会愈来愈严重的青年问题和儿童问题进行了富有深度的挖掘和表现。
  铁树和虞积藻是一对高校的退休教师。他们一辈子最大的建树是“三个孩子,个个争气,都是读书和考试的高手。该成龙的顺顺当当地成了龙,该成凤的顺顺当当地成了凤,全飞了”。现如今,大儿子在旧金山,二儿子在温哥华,小女儿在慕尼黑,两位老人则仍在南京,一家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国际家庭。在常人看来,老铁夫妇是值得羡慕的,他们教子有方,儿女有出息,他们应该感到快乐和幸福。人们往往不会去考虑表面风光背后所隐藏着的老铁们的情感和心理需要。如果说老铁夫妇退休前因忙于工作,时间被各种正事和琐事填充得满满登登,无暇顾及其他的话,那么退休后,他们从工作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却感到有无数的时间难以打发,有许多精力无从挥洒,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空虚和无聊。老铁原本放言退休后“就在地球上走走”,但老伴因摔了一跤瘫痪了,他只得推着轮椅“在校园里走走”。其他时间,老铁在自家二十九层楼的房间里不知所措,“就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车水马龙。它们是那样的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老铁有时候就想,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着,站得高高的,远远的,看着”。而虞积藻瘫痪在床后,因无所事事脾气大变,“睡得太多,夜里睡不着,脾气又上来了,凌晨一点多钟要‘操’老铁的‘妈’”。老铁夫妇越来越想念孩子了,为了慰藉思念,老铁买来四只石英钟,“把时间分别拨到了北京、旧金山、温哥华和慕尼黑,依照地理次序挂在了墙上”,“夜深人静的,虞积藻盯着那些时钟,动不动就要说‘吃午饭了’、‘下班了’、‘又吃午饭了’。她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时差里的孩子”。
  毕飞宇在这里揭示了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老年问题。老人奋斗了一辈子,退休后该享清福了,他们渴望得到儿女们的关心和照顾,尤其是由于疾病等原因,他们这方面的情感和心理需求便更为强烈。然而,此时的儿女们却因事业而奔忙,或在外地或在国外,即便在同一城市也对老人关心甚少。这就出现了所谓的“空巢”现象。这是时代的问题。在这一时代,传统社会里的那种儿女绕膝、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生活越来越难以见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人劳燕分飞,相隔数千里乃至数万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歌曲《一封家书》《常回家看看》才能激起无数人的共鸣。毕飞宇从自己的视角对老年人的情感和心理进行了剖析。
  与此相对应,毕飞宇还揭示了现代社会的另一问题,即儿童问题。现代人忙于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同样无暇顾及孩子的情感和心理发展。人们往往以为给孩子提供了良好的物质基础和教育条件,就算尽到了父母的责任,于是幼小的独生子女们便被封闭在一个个孤立的环境里。他们敏感而孤独,空虚而无聊,渴望与人交流而又有着强烈的戒备心理。他们过于早熟的心灵感受不到童年应有的乐趣。毕飞宇在作品中描写的无名小男孩正是其中的一个代表。
  小男孩住在老铁家隔壁。老铁站在阳台上,发现隔壁窗户的背后时常有一个小男孩趴在玻璃的背后朝远处看。“老铁望着小男孩,有时会花上很长的时间,但是,很遗憾,小家伙从来都没有看老铁一眼。”某一天,在望远镜里,“老铁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小男孩的目光,冷冷的,正盯着自己,在研究”。素昧平生的这一老一少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们中间却隔着一道深深的心理鸿沟。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人的关系一直僵持着,直到“肥皂泡事件”发生后,才有了变化。面对来访的老铁,“小男孩堵在门缝里,脖子上挂着两把钥匙,两只漆黑的瞳孔十分机警,盯着老铁”。在孤独中长大的小男孩对外界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他的穿着打扮乃至心理都过早地成人化了。“小男孩很小,可样子有些滑稽,头发是三七开的,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吊带裤,皮鞋,像一个小小的进口绅士。”要知道,这只是一个呆在家里玩耍的小男孩。从他的过于一本正经的穿着打扮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本该充满童真、童趣、无忧无虑的孩子却太多地受到成人世界的影响,失去了原本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幸福和快乐。他与老铁的对话很充分地反映出现代都市社会人与人的隔膜和冷漠。当老铁讨好地问他:“一个人在家干什么?这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小男孩在防盗门后面的回答迫使我们深思:“干什么?有什么好干的?生活真没劲!”这哪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的话,这分明是饱经风霜、历经磨难、在生活中摔打过多少回的成年人的口吻,人们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不能不去思考现代儿童的心理问题。
  在小说中,人物的关系没有到此为止。孤独的孩子事实上非常渴望与人交流。小男孩通过“一一四”问到了铁树家的电话号码,主动打电话过来,当然电话内容只是向老铁要泡泡液。他还主动地从防盗门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老铁家。于是我们看到了滑稽的一幕:“小男孩敲门来了。老铁弓着身子,十分正规地和他握过手,却没有松开,一直拉到虞积藻的床前,有点献媚了。”同样孤独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小男孩的到来,给一潭死水般的老铁家带来了欢乐。久病在床的虞积藻“笑了,十分开心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砰然绽放的菊花,全部挂在了脸上”。“虞积藻手忙脚乱了起来,她寻找吃的,她寻找玩的,她要把这个小家伙留在这里,她要看着他,她要听见他说话。”作者情不自禁地写道:“这个小家伙真是个小太阳,他一来,屋子里顿时就亮堂了,虎虎有了生气。”
  至此,《彩虹》的主旨昭然若揭。老年问题和儿童问题是困扰着现代人的两大问题。由空巢而引发的老年人的孤独、寂寞、空虚、无助是老年问题的核心内容;而在另一极,被父母封闭在家的孩子同样失去了与人正常的交往和沟通,他们孤独、敏感、脆弱,心灵被一道无形的门紧锁着,变得早熟而易碎。毕飞宇通过老铁夫妇和小男孩的关系,将这两个问题联系在一起。事实上,这两个问题共同反映出的是现代人需要打破樊篱,加强沟通和交流,在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氛围中促进人性的和谐发展。无论是闲居在家的老年知识分子还是深锁高楼的学龄前儿童,他们都渴望心灵的沟通和人与人之间正常的交流。毕飞宇将这些问题艺术地表现了出来,其中蕴含着的深长意味值得人们认真地思索。
  值得注意的是,《彩虹》对人物关系的表现和人物心理的描写充满着童真。小男孩穿着打扮一本正经,在老铁面前说话也想充大人,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因此言谈举止便不时表现出种种充满童趣、令人好笑的地方。比如他本来隔着防盗门与老铁说话,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然而他终于抵御不了泡泡液的诱惑,主动走出家门到老铁家讨要泡泡液。又比如他初次来到老铁家,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最后却盯上了虞积藻的电动轮椅,于是他便爬了上去,驾驶着在房间里开了一圈,还又试刹车又摁喇叭,末了老气横秋地得出结论:“我爸爸的汽车比你的好。”令人忍俊不禁。而老铁夫妇也完全是老顽童的心态。无聊至极的老铁在阳台上看到隔壁的小男孩用舌尖不停地舔玻璃,好像玻璃不再是玻璃,而是一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糖,于是他竟然也孩子气地伸出舌头去舔了一回。为了引逗小男孩,他去超市买回一瓶泡泡液,拉开玻璃,顶着炎热的气温,竟然吹起了肥皂泡。及至小男孩登门,老铁夫妇仿佛迎接贵宾一样地招待他,滑稽中更透露出浓浓的童心和童趣。也正是在这种童心观照下,作者的人文关怀更深刻地表现了出来。人物关系中呈示出的滑稽可笑其实包孕着作者的悲悯,这是基于对人生的澄澈观照而来的深切的同情和理解。这是一种含泪的微笑。
  (责任编辑: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