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冲淡平和的静穆之美

作者:曹 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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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光潜先生堪称京派作家的文学趣味在理论上的集大成者,他的散文多是学者式的说理散文,引经据典颇多,但也有少量完全地写景、叙事、抒情,《慈慧殿三号——北平杂写之一》便是其中的一篇。
  慈慧殿三号乃朱光潜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北平的住处。当时的朱先生任北大教授,且在清华兼着课,就在这不起眼的四合院里,一九三三年,他发起、组织了“读诗会”,每月一至两次,参加者有凌叔华、林徽因、俞平伯、杨振声、梁宗岱、周作人、沈从文、废名、何其芳、李健吾、萧乾等,这些人大多在后来被誉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他们文学趣味相近并在交流中相互影响,一九三六年写下的这篇《慈慧殿三号》,其风格体现了与朱光潜交游的京派作家群体共同的文学趣味。
  
  一
  
  慈慧殿三号是朱光潜的住宅所在的一个大院落,朱先生由外及内、不紧不慢地从容写来,我们也需以舒缓的节奏细细地品味,才能体验那独特的美的意蕴。
  慈慧殿三号,说它有美的意蕴,首先是有美的画境。这里或许有辉煌繁盛的过去,可如今如同北平这旧日的古都,破落而衰败:“冷清”而“荒凉”的小庙“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左右邻家”“崭新的朱漆大门”“中间”,一进门右手是煤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煤球、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人力车“车房”可谓家徒四壁,一间破屋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破落户的旗人”“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 而现在,他们的“大爷”偶尔会“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
  古庙、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但朱光潜先生不是真实地再现,更非浓墨重彩地渲染,他用冲淡平和的笔调朴素简洁地白描出来,让我们面对这般荒凉画面并不觉得怎样的凄楚,倒着实地感到值得一番“无所为而为地玩索”。白描的笔调,不同于惟妙惟肖的写生,他是把现实人生推远了看,于是与现实保持了距离,有了距离便有了美感。
  朱先生接着写道:“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朱先生常说自己追求“超然物表”、“清虚无为”的“看戏”的人生。这“看戏”的人生其实就是“无所为而为地玩索”,就是审美的人生。所以,朱先生能在这荒凉、污秽与贫苦困顿之处发现美点,发现生活的情趣,这正是朱先生审美的慧眼所致。朱先生又写到:“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蹬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虽然那“破落户的旗人”生活潦倒,但“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倒也不乏审美和自寻的生活乐趣。这样的描写看似简洁、平淡,甚至拙朴,难道不也是生趣盎然的吗?此时在我们的感觉里,贫者也不是贫者,落魄者也不是落魄者了。
  如果说在慈慧殿三号外院的污秽与残破里朱先生发现了几处美点,那么,他自住的曲径通幽的深院则是“到处可爱”了。何以“到处可爱”?因为它到处是自然天成。柏树、枣树、楸、狗尾草、蒿子、小刺猬、老鸹、麻雀……哪一样不是自然天成的可爱的生命?先生以略显自夸的语气评价他那“浓阴布满”小院子“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以略显自羡的语气描写:在北平视如珍宝的楸树他的小院子里竟有十来棵,而且“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楸树是树木“神仙中间的铁拐李”,简简单单的点睛一笔,令我们蓦然想象出楸树那臃肿而卷曲的身姿,即使没见过也喜欢它了;先生又以略显惊奇的语气回忆:“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闭眼想一想,简约的文字勾勒了怎样的画境:树木葱茏,花白叶绿,它们有线条,也有色彩。
  但是,朱光潜最爱这院子的“杂乱”,惟其如此才显得样样景物浑然天成、有那不事雕琢的美。朱先生写到:“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虽然“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家人的开荒、修理收效甚微,但朱光潜的心中却“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长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至于院中年久的破屋,先生“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不过,这里我们需知晓:朱光潜先生追求的“自然”实则艺术中自然平淡的风格。景物错落相生,虽是自然天成,但依然有赖艺术家的慧眼发现、文学家的文字表达,它们是审美的创造,并不是现实自然的还原,这样的画境终究是与自然现实保持距离的,它是艺术的“自然”,不是现实的自然。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朱光潜最赞赏周作人散文的风格。他和周作人一样,“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景地”,认同周作人“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的文学主张。他这样称赞周作人的散文集《雨天的书》:“这书的特质,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简洁。”“读过装模作样的新诗或形容词堆砌成的小说以后,让我们同周先生坐在一块,一口一口的啜着清茗,看着院子里花条虾蟆戏水,听他谈‘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二十年前的江南水师学堂和清波门外的杨三姑一类的故事,却是一大解脱。”①周作人是京派作家的精神领袖,只要看到《慈慧殿三号》笔调与周作人散文清淡平和的风格如此神似,谁也不会怀疑朱先生是京派中的一员。
  
  二
  
  文学的趣味自然包含诙谐、幽默,朱光潜先生一向认为:一个不懂幽默的人,他终究还站在文学的门槛之外。倘若我们有心体验《慈慧殿三号》里美的意蕴,那一定会在字里行间注意到:先生在我们不经意处突然给我们跳出几句回味无穷的幽默。你看,慈慧殿是有庙无佛,于是朱先生说“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对于外院落魄的贵族人家,朱先生说“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杀人不用偿命的”。语气中透着几多调侃、几多反讽;在长满荒草的院子里,“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作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先生的笔下,荒草成了捣蛋鬼,既可恨,又可爱。不过,最可恨的要算那些天不亮就在树上“叫得特别起劲”的老鸹了,“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语气里有多少是自嘲,又有多少是欢愉?“成群飞来”的类似画眉的鸟雀是惹人喜欢的,“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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