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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郎”魂魄和“金铜仙人”的夜晚迁移
作者:张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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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有这样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因为毛泽东同志的领袖权威,还有这两句的巧妙应对,让不少人产生了此诗句皆为毛主席原创的错觉,殊不知上句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历来对这句诗评价很高,司马温公诗话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奇绝无对,石曼卿对以“月如无恨月常圆”。应该说从形式上,对得还是比较巧妙的。而清代的王琦认为,即便这样的对句,还是有自然勉强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言外之意,王琦更为推崇李贺的诗句。
《金铜仙人辞汉歌》是李贺的代表作之一,诗歌借用神奇的传说故事,加以了奇特的构思,编织出了一个奇异的凄惨的童话般的境界。诗歌把汉魏历史与唐代现实,个人遭遇和社会政治,作者和金铜仙人巧妙结合起来,饱蘸血泪,颇为感人,通过金铜仙人的遭遇真实表现了诗人在现实中的复杂感受。对于这首诗歌的解读非常多见,笔者再尝试着谈谈对其中一个问题的理解。
诗歌开头两句:“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对其中第二句诗的认识,现在所常见的几种!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比较相近。朱东润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这样注解:“夜间还似听到刘彻的马嘶声,清早却不见踪迹。”①很显然,“马”是刘彻的马,“听”“见”是旁观者之所听、所见。类似理解还见于《唐诗鉴赏辞典》朱世英文,朱文认为:“‘夜间’句承上启下,用夸张的手法显示生命短暂、世事无常。它是上句的补充,使‘秋风客’的想象更加鲜明、丰满,也为下句展示悲凉幽冷的环境气氛做了必要的铺垫。”②于非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理解似乎与上述看法有了变化,“夜间听到马的嘶鸣,天亮了却不见踪迹。”③实际上此解只比朱本少了一个修饰语——刘彻,再看其提示,“第一层四句借汉武帝这一历史过客虽显赫一时终成历史陈迹之事,写人生易老、世事无常的感慨。‘晓无迹’写人的响绝影灭……”仍旧未离前二解之范畴。
这种解释是说:汉武帝作为一代有为之君,在世时是何等显赫辉煌,何等的叱咤风云,然而最终还是成了秋风中的匆匆过客,终不逃一死之命运。终其一生,也只似一夜那样短暂。这是用夸张手法写出了刘彻的渺小短暂。兹为第一种解释。
中国社科院文研所编的《唐诗!》这样注解:这一句写汉武帝的魂魄出入汉宫,在夜中有人听到他的马嘶④。注解很短,但是与前面一种解释相比却透露出了新信息,这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它认为刘彻是作为魂魄而出现的,是作者客观的叙述而非夸张手法的虚写。实际上清代学者早已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夜闻马嘶晓无迹,谓其魂魄之灵,或于晦夜巡游,仗马嘶鸣,枉然如在,至晓则隐匿不见矣,何能令人畏服如生时耶?”⑤这两种解释作第二种解释,虽比第一种解释前进了一步,但是仍然认为“闻”是别人“闻”,嘶鸣的马仍为刘彻的马,当然无有踪迹也是指刘彻及其马的无有踪迹。就这一点讲与第一种解释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对这句的理解,我们先要搞清楚“夜闻马嘶晓无迹”句的句子结构,上述两种解释都是把“现在人们(魏人)”当作主语,意为:魏人晚上还似听到刘彻的马的嘶叫声,到早上刘彻及其马都无有踪迹。而这样的解释其实是不合情理的。笔者认为此句的主语应该是刘彻,“闻”是刘彻之“闻”,“马嘶”是连夜迁移“捧露盘”仙人的魏人拉车的马的嘶鸣,“晓无迹”不是刘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指金铜仙人消失,被拆离迁移走而无有踪迹。只有作此理解才更客观,更切合上下文文义。下面从三个方面来分析这个问题。
第一,“刘郎”不是神仙而是鬼魂。我们先来分析第一句——“茂陵刘郎秋风客”。“刘郎”是作者对汉武帝刘彻的称呼。王琦认为:“秋风客,谓其在世无几,虽享年久远,不过同为秋风中之过客。……然以古之帝王而渺称之曰刘郎,又曰秋风客,亦是长吉欠理处。”而这一戏谑性称呼恰恰表明作者对刘彻的揶揄和哂笑,昔日威风一时的汉武帝刘彻成了秋风中的匆匆过客。
“夜闻”句前面省略了主语“刘郎”,夜间刘郎听到马嘶声,早已逝去三百余年(从汉武帝逝去到魏人迁移金铜仙人时)的刘彻又如何能闻,又如何能见呢?从作者对刘彻的态度上不难看出作者对神仙长生不老的否定。在《苦昼短》中说:“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明确否认了神仙的存在,“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榇棺费鲍鱼。”作者不相信神仙的存在,“刘郎”没有长生不老成为神仙,但并不意味着作者也否定了鬼魂的存在。
在作者的笔下,鬼魂鬼怪的形象多得不可胜数。诗人年少志高,文采飞扬。十八岁时谒见文坛名宿韩愈,深得韩愈的青睐和器重,诗人又自视甚高,有着宏大的理想抱负。但是由于小人的嫉妒,碍于所谓的父亲“晋肃”的避讳不得不放弃了进士考试,李贺仕途无望,再加上身体羸弱,时常多病,生活穷困潦倒,抑郁不得志。因此,年纪轻轻的李贺经常写死亡,写鬼魂,通过这些特殊的形象诉说着自己怀才不遇的忧愤和对现实的不满。在他的笔下,鬼魂有着跟人一样的感情色彩,如“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联系到本诗,金铜仙人尚且能听、能看,有感甚至会“清泪如铅水”,刘彻又怎么不能闻,不能见呢?此之“闻”,此之“见”皆为刘彻之魂魄之所为。其实前面提到的第二种解释即作如此解,晚出的《唐代文学史》也作同样理解⑥。
第二,“夜闻”“晓见”皆为实写,而非第一种解释认为的夸张手法的虚写。笔者认为,“夜闻”句是李贺想象中的实写,“夜”不是泛指,而是特指迁移金铜仙人的那一夜。因为诗歌反复强调了迁移金铜仙人的时间——夜。“空将汉月出宫门”、“携盘独出月荒凉”,王琦认为:“人行不分远近,举头辄见明月,若与人相随者。然铜人既将移徙许都,向时汉宫所见之物,一别之后,不复再见。出宫门而得再见者,惟此月矣!”金铜仙人被拆解远离时只有天上的一轮孤月陪伴着它,天空明月高悬,这显然证明是连夜迁移。秋月独明,又反衬出环境的寂静、冷清、凄惨来;同时,“月”以“汉”修饰,只有汉时的明月做伴,说明其他一切都已物换星移,换了人间。一者说明金铜仙人内心对汉宫的留恋,对刘彻的深厚的感情;一者表现出了金铜仙人离开时的孤独冷清。
那么魏人为什么会!择夜间迁移而不!择朗朗白昼呢?大概是出于掩人耳目的考虑吧。毕竟长生不老早已被证明是不可能的,此本非聪明之举。后面的“东关酸风射眸子”一句也隐隐点出车子启程离开正是东方欲晓之时。
诗前小序说:迁移金铜仙人之事发生在“青龙元年八月”。关于迁移时间,历史上不少学者早已指出不合史实,迁移之事当发生在景初元年三月。作者盖为抒发感情考虑,就把八月当成是拆移的准确时间,诗歌所反映出来的也是八月仲秋的景致。唐代的气候大概偏冷,岑参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之句,时岑参身处胡地,今之乌鲁木齐附近地区。长安附近地区纬度虽没有乌鲁木齐那样高,但也同在内陆,仲秋时节昼夜温差大,天气也该十分寒冷。根据地理学、气象学理论,一天之中,气温最低时应该是日出前后。“东关酸风射眸子”,寒风袭来如刀割一般,更似箭一样直直射来,直扎得眼睛酸酸的,作者用“酸”“射”二字形象生动地写出风的紧急、尖厉、寒冷。这样的风也只能是东方欲晓时的风,因一夜之间只有此时的风才是最冷的,此时的风才更容易让人心酸、眼酸而泣下。通过如上分析,我们认为“车队”离开时正是天快亮的时候,“夜闻马嘶晓无迹”之“夜”与“晓”都是实写。
第三,马非刘彻之马,而是迁移金铜仙人的车队拉车之马。前面提到车队,即迁移金铜仙人的马车车队。为什么不是腰拉肩扛?据史料记载,长安建章宫神明殿上的金铜仙人“高二十丈,大十围”(《三辅故事》),异常雄伟,如此庞然大物,单靠人力根本无法运走。“魏官牵车指千里”之“车”也必为运载金铜仙人的车子,且不止一辆,而是几辆、几十辆,甚至是上百辆的浩浩荡荡的车队。当然拉车的也绝不会用人力,而是马力。成群的马匹拉着重物缓缓前行。马儿累了,在鞭打时候自然会嘶鸣;马儿多了,嘶叫起来也就自然更响,在寂静的夜里声音自然会传得更远。所以,“夜闻马嘶晓无迹”中的“马嘶”不应该是刘彻之马,而是运载金铜仙人的众多马匹,嘶鸣着的也当然应该是拉车的群马的嘶鸣了。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闻”是刘彻之“闻”,“马嘶”非刘彻马之嘶鸣,而是连夜迁移“捧露盘”仙人的魏人拉车的马的嘶鸣,“晓无迹”也不是刘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指金铜仙人消失,被拆离迁移走而无有踪迹。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刘彻的魂魄又回到了汉宫,在快接近建章宫时,突然听到了马儿震天的嘶鸣声。他很奇怪,心下纳闷: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又不敢过于靠近,因为江山已改,往日的繁华显赫一如烟消云散,时下自己只是一个孤魂野鬼,非常害怕这样“人气很旺”的场面,只能远远地观望。金铜仙人已经装载好,车队已经启程缓缓离开了汉宫。东方欲晓时,喧哗声渐渐远去,这时刘彻急忙赶过去,发现自己的“捧露盘仙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狼藉……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中编第一册,第220页。
②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14页。
③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中册,第168页。
④中国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下册,第24页。
⑤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⑥唐代文学史[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下册,第3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