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人性不灭的神话

作者:张 鑫 施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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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的《丈夫》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小说,原!入一九三六年五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从文小说习作!》。故事情节简单明了,线条勾勒清晰。整篇叙事朦胧在山水画般美好的景致之中,其间人物不管是不得已为娼的良家女子,抑或本质上刮取娼女膏脂的老鸨大娘,以及作为水上一霸,拥有着“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的水保,都被沈从文以他独特的文笔描画上了一层浓郁的人情味,显现出一种平和、温馨的人性光辉。
  文明社会公认的正常家庭模式应该是一夫一妻且地位平等,共同建设家庭。然而在这原始的乡野为了生存,却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择:“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 ①将妻出卖,是非常残酷而现实的。为了生存,夫妻之间只剩了所谓的“名分不失,利益存在”,这种被现代人视为畸形状态的家庭模式在这原始的乡野却是一种正常的存在,正如文中所描述的:“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在这些乡下人看来“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在落后愚昧的旧体制下,这样将妻出典或出卖是非常正常的,在柔石《为奴隶底母亲》以及许杰的《赌徒吉顺》中,都能够看到这种残酷且普遍的现实。
  为了生存,丈夫送妻以“做生意”的名义去做一种本不光彩的事情,本来可以忍受,因为很多家庭都是如此模式,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苦熬”的人,身体对他们来讲,同力气一样,是一样最原始的生存谋生资本,同任何常规资本用途一致。但船上的一系列事情最终还是让他冲破了对妻营生的忍耐底线,那就是心理自尊防线崩溃。丈夫来的当夜,便有男人在此停留,他似乎对此是能够忍受的;然而第二天晚上两名士兵的纠缠侮辱,掌船大娘骂他们是“猪狗”,实则,自己的女人竟被“猪狗”所欺凌侮辱,丈夫在人格上已受到极大震动;再则借口搜捕坏人的巡官,在水保的牵线下,于士兵走后的下半夜,来“考察”老七。这个“考察”,不多着墨,只写“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读者便尽得其意。在这里,丈夫深刻地感受到一点,那就是任何强势者(强力者士兵、强权者巡官等等)都可以随便欺侮妻子——甚至这种交易是以妻子白白付出为代价,而他作为丈夫——承载几千年中国夫权文化思维模式的男子,却无能为力,因此最后他们决定离开妓船,回归自己的家乡,做回最为自在的大地之子。沈从文用他对原始爱情命题的理解,使得两人做回符合原始家庭模式的夫妻。
  作为丈夫,与妻子的关系由一纸婚约约定,然而在原始的乡野,这一纸婚书却牢固地锁定了两人的现在与未来、苦难与幸福,亦将两人推到面对残酷生存的现实面前。丈夫是原始的生命力量,然而在乡野却无力存活,这对其自尊来讲亦是一种折磨。本来丈夫在潜意识里面已经认同了这种折磨是一种正常的存在:因为十里乡野之乡亲都是如此,女子出乡讨生活,男人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女子名分上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在生存面前,可怜的底层人物没有权利说“不”。然而,在沈从文笔下却让其原始人性中的自尊因素觉醒了。丈夫来的当晚,便有客人找妻来宿夜,其内心便怅有所失,在后舱梢上毫无目的地眺望河中暮景,这时节便想起家中的鸡同小猪,如今与妻离得很近,本来想把家里的变化告诉她,但妻在此时却不属于自己。文中这句话用得非常传神:“如今与妻很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沈从文在把握丈夫的心态的时候很到位:丈夫虽处在偏远乡野,而传统夫权思想、家族与家庭的观念亦存在于其潜意识之中。他来探望家的另一半,却正逢妻在做娼,一丝寂寞袭上心头,终于体会到这种所谓的家庭模式不可能提供他真正家庭的温暖、舒适与温情。第二天水保来船上看妻,丈夫很小心地答话,告诉水保自己是老七的汉子,在两人的对话中,丈夫不知不觉将自己在乡间的生活以及想诉诸妻的私房话统统告诉了水保。也可以说是因其寂寞无处诉说,可以有人对谈的时候,丈夫就将这份寂寞的心情用言语遍处蔓延开来。丈夫对妻的牵挂发自内心,出门还记得妻喜欢吃栗子,从为妻挑!大栗子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家庭观念牢固扎根于丈夫脑海之中:妻是他的妻,不管妻在做什么“生意”,他们还是一个家庭。因此,他才会想起希望明年会要一个小宝宝,也想起丢失小镰刀那次对妻的伤害。沈从文在这里看似笔致简约,实则传神地勾勒出了丈夫淳朴原始的心态。
  然而,在等待妻回船的过程中,丈夫的感觉在发生变化,思想渐渐从寂寞排遣后的快感中清醒过来。最初丈夫以为水保是妻的财神,是熟客,在习惯的潜意识推动下,还自喜了片刻。然而,等同那人的谈话在脑中清晰过滤后,那个“用酒糟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大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丈夫在此时清理自己的记忆,记忆得到那嘱咐,是让妻“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是当着妻的个丈夫面前说的!于是丈夫的不快开始滋长,并且胡想和饥饿交替纠缠其内心,使他产生一些原始人就不缺少的情绪“长大不已”,本来可以唱歌的喉咙被嫉妒所扼,不能再有什么快乐,以一个乡下人的脾气,他想到回家,回家是一种逃避,可以不见妻被人欺侮,不目睹自己所谓的家庭模式要面对如此的残酷。晚上巡官来妻处宿夜的事情,使丈夫的自尊忍耐到了极限,他想同妻坐在一处说说话,商量件事情,无奈又不能,此时其脑海中的家庭观念濒临崩溃,妻是自己的妻,却不能分享其心情,对他来讲又是一种莫大的打击。第二天丈夫就要回转,在妻给他钱的时候,他的委屈、忍耐终于得到了爆发:“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这一瞬间的爆发使妻的内心激起了涟漪,也为两人决定回归乡野做了铺垫。
  文中的妻在做一种文明人眼中并不光彩的“生意”,作者却给她的隐忍镀上了一层美好人性的光辉。为了家里生计,到船上来做船妓,外貌打扮逐渐入乡随俗,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的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变成城里人的神气派头,城里人的衣裳,这一切都让丈夫局促不安,但妻并未忘记问到给家里捎去的钱还有家里猪的成长情况,表明妻在内心深处遵从丈夫在家庭中的地位。从丈夫与水保诉说两人因为小镰刀而闹出的矛盾中,亦可以看出妻对丈夫的服从以及家长地位的认同。
  妻的辛劳与忍辱亦是为了两人共组的家庭,这种原始的婚约关系凝合成一种最为淳朴的乡野劳民原始爱情模式,如同菟丝附蓬麻这一自然规律一样自然、和谐,毫不做作。丈夫的到来妻自然是开心,给丈夫递烟,还有在伺候外客时不忘记给喜好含化冰糖的丈夫送糖,这些细节都表明妻对丈夫的关爱与惦念。而这些关爱与惦念就意味着妻重视丈夫在家庭中的地位,且妻始终是为了维持两人的家庭而努力,也就体现出妻为了生计而牺牲尊严的隐忍。妻上岸烧香时,带回的胡琴虽没有花钱,然而体现出妻对丈夫精神世界的关注,因这是丈夫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面对丈夫专门的看望,却不能在一处说说话,诉诉衷肠,妻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水保与巡官来查船,妻得知巡官待会要来宿夜,“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而这个发痴的动作就传神地体现了妻的伤心无奈:面对丈夫的愿望不能达成,却要去侍奉一位官爷巡官,这对她来讲是一种残酷的侮辱,且妻亦体会到丈夫此时必是难堪的心情。第三天早上丈夫要回转家里,妻极力用各种理由挽留丈夫,酒席、戏、荤油包子……都没有奏效,最终丈夫一定要走了。沈从文在这里用了一句“老七很为难”来描写此时妻矛盾难过的心情:舍不得夫却又无他法。妻不忘将钱递与丈夫以维持家用,这也说明潜意识中妻已认同自己是在做生意,这种生意与别的生意没有任何不同,只是为了钱,为了生存。丈夫“莫名其妙”的痛哭使妻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妻最终决定与夫回归乡野,做回最为简单真实的夫妻,两人同耕于田野,沉湎于山林。
  中国几千年的夫权文化传统积淀在历史演变的滚滚长河中。社会传统以男权作为核心书写其内部结构,女性是依附于男权的软弱的象征或代名词。然而,古时嫁夫从夫、视丈夫为一切的传统女性思想,亦不失为一种最原始的爱情模式建构。沈从文《丈夫》中的这对夫妻也可以说是这种原始爱情模式中的一例,并且赋予他们美好的人性光辉。沈从文在他《习作!集代序》中曾言明:“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②沈从文正是用这美好人性光辉来普照这对乡间苦熬的夫妇。在现代人看来,这样的爱情模式或许不能称之为爱情,仅仅是一种婚约,它与爱情之间的分野沟壑分明。沈从文并未对丈夫送妻做娼做任何价值判断以及道德评价,而是让这种不正常的“生意”以外界天人合一的景致作为底色,成为一种正常的存在。从侧面,我们亦可以发现沈从文构建的这个“湘西”世界中,并非只是美好的景致,还有乡村底层人物的悲吟以及各种强势力量的迫压与整个湘西文明的滑落。在乡村生存于底层的丈夫是处于弱势边缘文化中沉静的原始生命力量,面对生存的残酷而挣扎觉醒。沈从文让这对夫妻与生存这一残酷命题展开思想斗争,让他们归附原始乡野爱情模式——回归故土的怀抱,这也是沈从文为自己梦想中的“湘西世界”失落的文明留下一个美好的省略号。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文章引文自沈从文:《沈从文别集·丈夫集》,岳麓书社,1992年12月版。
  ②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5月初版;后收入《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