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一首唱不出来的歌

作者:曾一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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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要离开熟悉的乡村世界到城市里看望做妓女的妻子“老七”,本来他想和妻子聊聊有趣的乡村世界,因为他的妻子也曾是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他预备了许多有趣的乡村话题要跟她谈。当水保问他“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他有点结巴地说:“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随即叙述者描述到:“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这里的“我们”显然指丈夫和妻子老七,“那猪”、“那麦子”曾是他们共同的世界,但丈夫忽然觉得不该用“我们”,纯朴的乡村青年已意识到他们的“共同世界”趋于解体,小猪、麦子,甚至连自己都渐渐和老七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所以他觉得用“我们”的水碾子已不恰当。
  丈夫到城市里来看妻子,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欲望、权力的陌生城市,就连他的妻子在城市的熏陶下也发生了许多变化,甚至在他面前有点骄纵了。城市对于他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进入城市就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样,感到一种本雅明式的“震惊”,这种“震惊”通过他对妻子的观察显示出来,小说索性接连用了两次“惊讶”一词,表现丈夫对妻子变化震惊的心理感受,第一次是前面所说的妻子“外貌”的变化,妻子外貌的变化让丈夫“感到极大惊讶,有点手足无措”;第二次“惊讶”是妻子夺去他从乡下带来的烟管,塞给他一枝“哈德门”香烟,这两次震惊体验显示了城市对乡村的改造是多么迅速。当然,纯朴丈夫的“震惊”既包含了一种对都市的好奇和向往,所以当他接过妻子强行塞给他的哈德门香烟时,他都有点爱不释手,直到吃过晚饭,还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但城市对于他而言,最深刻的心理感受却是恐惧。当那些穿着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烧酒的商人来嫖娼时,初到城市的丈夫,竟像一头小动物,“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钻”字突出了丈夫的乡村和自然本性,连他的声音都跟动物一样,是“低低的喘气”,在恐惧中,“哈德门”香烟也不能让他满意了,他把香烟从嘴上拿开了。沈从文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不经意的一些描写,就把城市与乡村的不同地位描绘出来,城市骄横、盛气凌人,乡村胆怯、卑微低下。丈夫和水保一问一答,好像是平等交流,但水保完全占据了主导位置,水保的问话居高临下,而丈夫则回答恭恭敬敬。在对话中,丈夫虽然处于被问话的位置,但是当谈到鸡鸭、小猪时,丈夫却完全摆脱了水保的控制,沉浸到自己的乡村世界中,甚至连城市人水保也被有丈夫所叙述的有趣单纯的乡村生活所吸引,还预备邀请丈夫喝酒。城市人水保不仅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竟也使丈夫获得了短暂的满足,他甚至想唱一支歌,沈从文生动地刻写了乡村青年善良单纯的心灵。
  但这种短暂的快乐和自我满足,不久就被一种强烈的羞辱所打断,当他在船上等上街的老七等人回来吃饭时,等得不耐烦的他忽然体会到了城里人水保语言中所流露的霸道,水保竟然要“丈夫”告诉“老七”晚上不要接客,丈夫从水保的话语中感到了一种屈辱。男性的自我意识和主体意识开始在他内心复活,他要反抗“城市”对他的凌辱,于是他不仅咒骂水保,而且将柴火丢到河里表示反抗,并预备明天就回到乡间,甚至立刻想离开城市。丈夫所遭受的侮辱还没有结束,当老七她们回来后,就不断有骄纵的军人、蛮横的巡官接踵而至,骚扰、欺负“老七”、大娘,甚至连丈夫都被欺负,他们要丈夫拉琴。丈夫终于在城市野蛮的欺辱中像孩子一样哭起来。就连十二岁的五多也似乎觉察到了乡村、底层生命备受蹂躏的悲惨(五多自然也来自乡村),所以当她看到悬挂在船舱顶梁上的胡琴,本来很想唱一支歌曲,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总唱不出声音,为什么会唱不出歌呢?沈从文似乎要告诉人们的是一个深刻的寓言,那就是在城市的强横侵入下,乡村底层已经发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实际上妓女到城里出卖身体,已经表明乡村在“现代”的侵略下早已失身。
  总之,沈从文的小说《丈夫》通过丈夫进城看望做妓女的妻子的种种遭遇,描绘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激烈冲突,沈从文反思了整个现代文明,批评了城市对于乡村的侵蚀,在小说的结尾,作者特意让丈夫带着妻子“回乡”,丈夫和妻子还乡,意味着乡村和城市的告别。显然,沈从文将自己的乡村理想寄托在“丈夫”身上,沈从文自己何尝不是从偏远乡村走出来的年轻人,实际上沈从文很清楚,自己永远回不去了,但他可以把这种浪漫的乌托邦理想寄托在丈夫等人物的身上。老七跟丈夫回去了,可是,她的言谈举止早已城市化,一方面乡村能够再次接受她吗?另一方面,受了城市物质文明熏陶的她能够安分地在乡村生活吗?显然,这只是一个乌托邦的梦想而已,故乡也只有在距离和想象中成为故乡,从乡村到城市的路,是一条不归之路。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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