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玄远深邃 出古纳今

作者:丘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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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书画三位一体是中国传统文人的身份识别符码,诗书画三绝也就成为评定文人画的标准。陆俨少以其丰厚的学识、修养和造诣,集诗、书、画三绝于一身,成为现代唯一被美国纳尔逊博物馆定位的中国最后一个文人画大家。
  陆俨少(1909-1993),原名砥,字宛若。上海市嘉定县人。早年师王同愈和冯超然,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得乃师真传,且自溯中国画之源并出入百家境界,斯为中国当代画坛第一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画山水必须到山水中去”。这是陆俨少的一贯主张。早在二十六岁时,他即已买地武康,准备隐居山林,终日与之为伍。其后,登黄山、天目,游长城,访云岗,上妙峰,揽太行,直到八十二岁还没有停止壮游河山之兴。其中最著名最有影响的壮游是一九四六年和一九八四年两次畅游三峡,其中前次乃是以木筏为交通工具。两次壮游,给了陆俨少无穷的创作灵感。其笔下的峡江图系列即都来源于此。他说:有了三峡看水的生活体验,用勾线手法创造出峡江险水的独特风格,只行海内,为他家所无。”又因为在安徽歙县看到风景的“轮廓光”而创造了其独特的“留白法”。陆俨少后期绘画的突出特征是把“留白”“墨块”与“勾云勾水”结合,创造自己独有的艺术语言。陆俨少曾在自己作品里题曰“写胸中一段奇”。这奇,在乎他的胆识和魄力,在乎他出入传统的胸怀和抱负,在乎他的胸襟、气度和精神。他是当代中国画坛不可多得的山水画艺术宗师,他以其深厚的功力、博学的才识、非凡的创造力,开创了当代山水画独树一帜的艺术风貌,登上了山水画艺术的又一峰巅。他的山水画创作在国际上具有很大的影响,与李可染一起被誉为“北李南陆”,然要以传统的笔墨意蕴、独具神韵的山水画风来审视,陆则优胜。
  陆俨少据毛泽东著名词句《忆秦娥·娄山关》为灵感源头创作的山水大制《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以其独特的表现手法,描绘海湾一角。远以花青和淡墨相杂,线条疏朗,近则浓淡墨交互使用,似密不透风却杂而不乱,而礁石全用花青打底,显悬崖间阴霾险峻的状态;而山石尖上别具一格的留白,则宛若神来之笔,及时、极好地写出残阳下山石间的光影效果。当然,最妙的是勾水,绘海浪水态,个中变化奇妙无穷。此幅似与傅抱石同题作品写于同时,约当一九六四年前后。其时陆俨少虽尚为完全从古典绘画艺术中突围,但正在这一年,他独创了“留白”之法。
  另一幅《千里江陵图》则是诱发于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这首千古绝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字里行间充盈着巨大的感动、狂喜、悲伤和失落,真是百感交集,不能自已。整整一二二六年后,陆俨少在其壮游三峡之后,饱蘸太白这首千古绝唱中饱满的激情和自己风发的豪情,用另一种艺术语言宣泄于巨幅长纸上,其作一出,画坛耸动,士林翕然。启功为之赋诗:“昨日抱图归枕伏,居然彻夜听涛声!”徐邦达为之倾倒:“龙蛇走处接烟云,眸睨王侯五百年!”谢稚柳为之击节:“唐宋之际,画水高手,史不足书,即唐宋高手,亦不足为我俨少敌也!”由此,综述陆俨少之成就,堪称是一位真正从传统绘画演变出来的而具有创意的,一位屹立于中国传统画与现代画的交汇处的山水画大家;一位出古入今糅合南北宗绘画,集诗、书、画于一身并被誉称“三绝”的,鼓吹“画山水必须到山水中去”的现代书画大家。有关评论家析分陆俨少的艺术生命为六阶段。其中最重要的阶段是第四和第五两个阶段:从五十四岁至六十七岁前后,其突破古典章法,力主变革,始创“留白法”;六十七岁至八十岁前后,从古典中全面突围,完成后期变法,重塑自我,其技法最典型特征是以“墨块”、“留白”结合“勾云”,风格从早年的缜密娟秀、灵气外露一变而为此期的浑厚华滋、雄健老辣。此幅即写于其艺术生命里最重要的第五阶段。揽轴读之,胸中顿生一段新宇宙:壁立千仞,山峦起伏,百里不断,险峰雄峙,飞云回绕,横贯众山,千里江流,如急如奔,浩浩荡荡,虬枝咬崖,猿啼虎啸,萦绕耳边,画面的大气势、大雄伟,无法想象乃出老翁之手;如无激情,怎生画出?山峦石壁,有李唐之意,而又完全陆家风貌。一泻千里的江流,用连绵不断的中锋笔线勾出,和逆向飞动的流云交融在一起,穿插在似铁如钢的峻岭崇山之中,生动丰富使人觉得欣欣向荣。以七十六岁高龄创作此幅,却绝无迟疑,一气呵成;其一生技法,均体现其中,足可称雄画坛!而以李白朝辞一诗为意,喻一生经历,如涉三峡险水,晚年走出危厄,更应珍惜余生,正是发自肺腑之声,有感之作;也喻示后来者:人生如同过峡,短暂而又充满险峻,只要充满信念,把握航向,总会安达。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苏轼《望湖楼醉书》,再现的是一个空灵的雨后世界。陆俨少的《东坡诗意图》用另一种艺术语言对这一境界进行了诠释。一九八四年夏,陆俨少居杭州西湖。一日出其晚晴轩,遇大风雨,归写此幅。全幅诠释东坡诗意,妙到毫颠。雨后的清新,水面的初平、树的如洗、山的如濡,乃至空气中弥漫的水汽,皆一览无余。此幅不刻意于勾云勾水,而只采用墨块的挤压、白块的灵动,又晕以花青诸色,可见其中糅合南北二宗的努力而不留痕迹,而山势、树石、点线的安排,皆嶙峋峥嵘,自成奇崛之态。此幅与写于同年的《创新试作》颇有神似。陆俨少在彼幅题跋云:予于山水画寝馈古法六十年,今耆老,辄欲绝去依傍,另起炉灶,而未知所往,如黑夜行路,前方似有光亮,而闪烁靡定,转去转远。”纵然到了随意挥洒、游行自如的境界,陆俨少仍孜孜于创新。而此幅也因此具有了珍贵的开创性意义。
  陆俨少八十二岁之年所作的《杜陵诗意图》,则是经过“七十变法”,画风真正近于老境、化境。纵横自如的气势日渐向稚拙敦朴的趣味转变,笔力则从外张趋于内敛。画重章法布置,用线勾云划水,用白云笔勾勒层峦叠嶂,尤用墨块压挤留白为云为水,烟雾起伏画面之上,别具特色。又吸取陈老莲、仇十洲笔意为己用,用以表现传统笔墨和意蕴。
  杜甫在《忆幼子》诗中写道:“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详节,聪慧与谁论?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其诗境、意境在此画幅里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一九九〇年夏,陆俨少赴广东南海西樵山游览,撰“游龙入杯”四字刻于石壁。此幅即陆俨少饱游西樵山之际所写。观幅中山水,云蒸霞蔚,烟缭雾绕,不愧为画家晚年杰作。
  陆俨少的山水画法,往往是先由局部下笔,然后生发,最后成局。他擅绘巨制,亦作小品。其小幅作品同样展示了其不凡的功力,山峦树木,花鸟鱼虫皆生发出大象之韵,其意境之深远溢于毫端。笔者有幸得见他的一帧原件小幅题为《梅石图》的梅花作品(见封三图),约两平尺左右。画面主体取梅树的两段枝干,一直一弯,相得益彰。用以托衬树干的背景怪石以枯笔淡墨补之,删繁就简,绝无废言,足见其笔墨纯熟老到。章法布局浑然天成,独具一格。花朵媚而不妖,枝干苍而不干的墨趣神韵,更是动人心弦。此幅非刻意而为的兴味之作,其不经意间的率真天趣,正反映了陆俨少厚积薄发的深博垒淀,实属上乘之作。他曾多次对人戏言:“我是画到哪里是哪里。"这种“画到哪里是哪"之法其实正是建立在其独特的“笔墨生发"的画学思想之上。从陆氏的山水画的整个框架结构来说,以浓为骨架,由浓入淡,由润至燥,常以生辣的几笔浓墨作起首,然后以干笔淡墨皴擦。如果将先有一画作为“启",那么后一画便为“随"。作为先导的“启"笔是主,而后继的“随"则必然是根据前一笔的或大或小,或浓或淡,或燥或润,或疾或缓进行补笔。一笔接一笔,一笔复一笔,如此反复生发。如波连潮涌,笔笔紧跟,往复更迭,不能自止。以陆氏的经验,作画从不打草稿,虽巨幅经营,也只大体安排位置,然后下笔,不受拘束,笔随神行,奇思壮采,合沓而来。
  在“文革”中陆俨少受到种种磨难,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但他从不向命运低头。任何磨难都不能让他放弃自己付出一生心血的艺术,私下里他仍作画不辍。直到文革后期他才被允许赴新安江写生,他在船上见到两岸群山奔赴,云气流转。面对如此壮美的景色,那时他的心情一定是非常复杂的。执着的殉道精神才是艺术的真谛。真理是不会说谎的,陆俨少一直相信这句话。
  陆俨少是从纯粹中国文化脱颖而出的大师,他以他的学养、才力、人格,以及对艺术的执着无疑在中国现代画坛占据了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