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王者之气与大同之梦

作者:毛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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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作者的特殊地位,毛泽东诗词一经问世便备受世人关注。不管你喜欢与否,它的影响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巨大存在。半个多世纪以来,对其思想和艺术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众说纷纭。誉之者认为“诗人毛泽东赢得了一个新中国”,用尽天底下最奢华的形容词如“前无古人”“千古绝唱”“词坛第一国手”“时代的诗魂”“中国革命的英雄史诗”犹嫌不足,还要号召人们“沿着毛泽东开创的当代诗词创作道路奋勇前进”;毁之者则责难其“帝王思想”,指其语象粗豪重复,袭用前人成句,质疑其某些重要篇目的版权,直欲摘下其诗人桂冠。有的评语,如鲁迅说毛泽东诗词有“山大王气”①,则被做着不同的解读。斯人早已作古,尘埃应该落定。尽管还有某些疑云一时难以消散,我们还是不妨对其成败得失,作一个大致的评估。
  不过,有推崇者说:“也许可以夸张地说,西方的文明和文化的普及,应归功于基督教所强加的人必诵咏的《圣经》。我们许多的古典诗词知识,也许应归功于毛泽东的诗词在文革期间的广泛普及。”②这就不免似是而非了。可叹我辈,生逢秋来九月八,一花开后百花杀,正该发蒙读书,却遭遇十年一出荒诞剧,古今中外人类的一切文化艺术几乎尽被指为封资修货色,予以焚毁,《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散曲,统统都在禁书之列,上下五千年,泱泱我诗国,只剩下一本红宝书三十几首诗词流布于世,灌输与人,别无选择。归功耶,归过耶,千秋功过,谁人曾与评说?
  毛泽东诗词版本很多。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九月版的《毛泽东诗词集》算是官定的版本,共收六十七首,分正编和副编。其他晚出的版本,有的也有补正之处。
  还是让我们平心静气,不存任何偏见,逐一品读其少年到晚年的全部诗词,试着做一回客观公正的评价吧。
  
  一
  
  今天能见到的毛泽东最早的诗作,是他十三岁时的两首咏物诗。一首《咏井》:“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养不长。”另一首据说是在其塾师毛麓钟指导下做成的《咏指甲花》:“百花皆竞春,指甲独静眠。春季叶始生,炎夏花正艳。叶小枝又弱,种类多且妍。万草披日出,惟婢傲火天。渊明爱逸菊,敦颐好青莲。我独爱指甲,取其志更坚。”托物言志,初识诗理,据此尚难推知其未来在诗国的建树。
  一九一〇年,十六岁的毛泽东离开韶山,到五十里以外的湘乡县读书,曾抄录一首当时已流传很广的日本诗给父母,表达自己的远大抱负:“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只改了两个字,原诗前两句为“男儿……死不还”。
  直到晚年,毛泽东还有这种改他人诗作述自家情怀的习惯。例如,一九七一年林彪出逃,摔死在外蒙温都尔汗,毛泽东与周世钊谈及此事,感慨良深,改杜甫《咏怀古迹》诗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林彪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只是将原作的“明妃”二字改为“林彪”,倒也贴切。明妃(昭君)生于秭归,林彪生于黄冈,皆去荆门不远。想林彪骁勇一生,追随左右,直到副统帅和接班人地位,最后竟落得挈妇将雏远奔漠北,机毁人亡,成为孤魂野鬼,怎不令人叹息?
  最能见出少年毛泽东个性的,是他这一年秋天作为湘乡县东山学堂学生所作的《咏蛙》:“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王者之气,日后数十年中国政治的一言堂,种种情景都在这诗中预示着。不过,这首诗也并非原创。其蓝本,今有三说。一说是明代权奸严嵩的少作:“独坐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弹鸣琴。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二说出自清末湖北名士郑正鹄之手。郑氏为官清正,有人刁难他,送一幅怪模怪样的青蛙图请他题诗,郑氏即题一绝回敬:“小小青蛙似虎形,河边大树好遮阴。明春我不先开口,那个虫儿敢作声?”三说作者是明朝正统年间的考官薛瑄:“蛤蟆本是地中王,独卧地上似虎形。春来我不先张嘴,哪个鱼鳖敢吭声?”不知毛泽东当初所见是哪一家之作,三家诗彼此间的沿袭关系也待考。不过,其改动之后,倒是较原作增色了,“如虎踞”较之“似虎形”更为传神,“养精神”也比“弹鸣琴”、“好遮阴”更见韬略。
  
  二
  
  一九一五年三月,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易昌陶病故。五月,学校举行追悼会,毛泽东作五言古诗一首《挽易昌陶》:“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愁杀芳年友,悲叹有余哀。……”由丧友之痛,到家国之忧,承转有度。恨岛夷日本,世仇沙俄,亡我之心不死,国贼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民族危亡在即,正当男儿仗剑报国之际,却见少年才俊悄然早殇,身为同窗挚友,焉得不悲!全诗长四十句,才思如涌,语象练达,让世人第一次领略了毛泽东的诗歌天赋。
  另有《归国谣》小令一首,可能是毛泽东一九一六年所作:“今宵月,直把天涯都照彻。清光不令青山失,清溪却向青滩泄。鸡声歇,马嘶人语长亭白。”据说,韶山一名“大青山”,“清溪”“青滩”也都在作者家乡一带③。这首词以山乡夜色之静,衬出早行者之动,其中隐寓的,还是跨出乡关的男儿之志。
  据周世钊回忆,同在长沙读书时,毛泽东曾一次抄给他诗作几十首,可惜后来都散佚了。今天能见到的毛泽东这一时期的诗作,有罗章龙晚年提供的《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1918年春作)和肖三回忆文章提到的一首《七律·游学即景》残篇(作于1916-1917间):“骤雨东风过远湾,滂然遥接石龙关。□□□□□□□,□□□□□□□。野渡苍松横古木,断桥流水动连环。客行此去遵何路?坐眺长亭意转闲。”以及其他几个残句,和与萧瑜、罗章龙的联句之作,有的还不能确认其真伪。作者自己记得的一联是:“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这一时期的最为后人熟知的名句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作者一生奉行的斗争哲学的著名表述。晚年则演绎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亿人民,不斗行吗?”“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于是,战火硝烟之后的岁月仍然处在斗争和动荡之中,不得片刻的喘息和安宁,中国古代圣贤的“和为贵”的教诲已经淡远无痕,“窝里斗”堂而皇之。
  
  三
  
  一九一九年十月八日,毛泽东作了一篇《祭母文》:“呜呼吾母,遽然而死。寿五十三,生有七子。七子余三,即东民覃。其它不育,二女三男。育吾兄弟,艰辛备历。摧折作磨,因此遘疾。……”四言一句,共九十六句,情真意挚,整饬工稳,不妨视为一首四言诗。
  也许只有英雄气短者才会儿女情长,毛泽东素有大志,必欲匡举宇内,囊括四海,不屑于缠绵情爱的吟咏。“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世人能够见到的毛泽东的情诗,寥寥无几。他自己说是:“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所谓豪放和婉约,并不单指风格,而首先应该是指其内容。
  毛泽东的最早一首婉约之作当是《虞美人·枕上》:“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皆灰烬,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一般认为此词作于一九二一年,是给妻子杨开慧的。但这一解读于情理有所不合,为中共建党“开天辟地”而奔忙而亢奋的年轻革命家,会为一次夫妻小别而“百念皆灰烬”“不抛眼泪也无由”吗?近年已有人详加考证,认为这是毛泽东在其第一任妻子罗氏一九一〇年春患痢疾去世之后所作,作者时年十七岁,亡妻二十一岁④。
  其另一首婉约之作《贺新郎·别友》(1923年):“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曾不记,倚楼处?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过去也一直被认为是写给杨开慧的。但这一解读也有多处不能自圆其说。譬如,既是别妻,为什么题作“别友”?今见学者彭明道考证,这首词应该是毛泽东写给他的女友陶毅的。陶毅,字斯咏,一八九六年生,湘潭人。她于一九一六年考入周南女子中学师范二班,与向警予同窗,也是新民学会中出色的女将,“周南三杰”之一,与毛泽东过从甚密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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