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汉初游士最后的精神期待

作者:杨德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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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秦汉之际风云激荡,天下游士顺势而起。刘邦建藩立国似对春秋战国时代分封而治局面的恢复,实际二者不可相提并论。刘邦为确保江山永固于登位次年(公元前201年)即拉开了削夺藩王权利的斗争,至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所有异姓藩王非死即亡,而大多数继封的同姓藩王或因年幼都能恪尽臣职,对朝廷忠心耿耿。在这样的局势下,以奇智异谋帮助诸侯王兴治图强、攻伐扩张为谋生手段的游士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秦汉间复现的游士之风于此时又基本趋于偃息。公元前179年,汉文帝刘恒以非太子身份而继承大统,从而引起了同姓藩王对文帝正统地位的怀疑,由此,汉皇与同姓藩王之间的关系开始进入一种较为紧张的对峙状态。《汉书·淮南王传》记载:“十一年,淮南王布反,上自将击灭布,即立子长为淮南王。”“及孝文初即位,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不用汉法,出入警跸,称制,自作法令,数上书不逊顺。”淮南王刘长之所以无视文帝的存在而自拟于天子,纯粹因为同为高帝亲子而不得升为天子的内心愤懑。为了与中央朝廷相对抗,心存异志的同姓藩王开始凭借积累的经济实力,广招宾客,以期达到收买人心之目的和得到人才谋略上的支持。这给那些伏匿待时的游士又一次带来了骋志的希望。“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①“ 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戈猎狗马驰骋,亦欲以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②这些进入藩府的士人,他们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回报以角色的忠诚,为主上谋划、奔走,但是,他们已不可能再像战国时期那样极尽手段地帮助诸侯王富国强兵,图存兴治了。时代的大势逼迫他们认识到继秦之国家政权而来的汉朝,天子朝廷远非没落的东周可比,其中央政权是如何地无以匹敌,无法撼动。从而促使他们从思想上由地方而中央,以向诸侯尽忠而逐步转向为天子守职,以求用武之地,尽管这种转变是如此的不轻易。所以,当他们感知到藩王对朝廷的觊觎之心时,出于对自身的命运,也是出于对自己的主上更是对朝廷的负责,他们便开始了对藩王“谋逆”之心的苦苦劝戒。因为,此时的藩王还是“阴有邪谋”,“其事尚隐”,所以,他们不能够用直言的方式将所思所想和盘托出,而只能用微言的方式委婉劝戒。吴王刘濞欲为谋逆,邹阳进《上吴王书》。先述秦朝故事,表明汉朝远没有秦控扼天下的能力且内在危机四伏;次说自己之所以不远千里投奔吴国,就是因为吴王有特出的才华与仁义。至此,邹阳似在鼓励吴王反叛。接下来,邹阳突然一变:“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举赵幽王刘友被害、淮南厉王刘长被废二事,“愿大王审画而已”,劝阻吴王放弃与中央朝廷对抗。枚乘又上《谏吴王书》:“必若所欲为,危于垒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如反掌,安于泰山。”“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③通篇劝戒之意而全不点出谋逆事实,旁敲侧击,曲尽利害。这种曲致其意的“劝”、“讽”、“微谏”是当时藩府士人行讽谏的基本表达方式。这种与藩府士人特定生存环境和特定心态相联系的讽喻方式,就是后来汉大赋“劝”“讽”合一的表达特色的雏形。
  枚乘因谏吴王刘濞勿反而知名。汉景帝于是召拜他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④枚乘习惯了不为具体职事束缚的游士宾客生涯,希望在恣肆任性之中为诸侯之师友。游梁时,枚乘、邹阳等与梁王杯酒唱和,驰骋田猎,至则必赋。“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⑤其辞赋的内容不出驰骋游乐的宏博富丽,同时,又充满着游士们所固有的理性之思,表现在具体作品中就是一方面大量描写渲染物质、精神生活的豪奢与欢乐,一方面又不忘劝谕藩王秉心守正,远离腐化,保国安民。希望藉此永葆清闲寡事而又富足安逸的享乐生活。这正是枚乘等“不乐吏事”的游士们最后的精神期待,也是枚乘《七发》创作的特定的时代背景。
  
  二
  
  枚乘《七发》作于游梁时。吴王刘濞不听劝止,一意孤行,枚乘、邹阳“去而之梁,从孝王游”⑥。梁孝王刘武居“天下膏腴地”,富可敌国,加之梁孝王与中央朝廷特殊的关系(刘武乃汉文帝亲子,景帝少弟),所以,梁府的士人们更加消解了为主人的谋划之心,而一意陪伴梁王极日夜之游。但是,作为一个正直的游士的枚乘,在面对纵情无度的物质享乐的同时,心底仍会泛起些许理性之思。这就是《七发》一方面极力描绘奢华的生活,一方面又不忘提醒“贵人之子”接受“要言妙道”的直接原因。
  《七发》假设“楚太子”有病。首先分析其原因是他久居宫闱,享乐无度,致使“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 ,手足堕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唯有“世之君子,博闻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⑦在枚乘看来,王子王孙们一味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久之必使人形体衰敝,精神委顿,以致“大命乃倾”,欢乐不再!惟有与“君子”相伴,接受其“要言妙道”的引导,才能恢复生命活力,永享奢丽人生!这既体现出对藩府主人的忠心,也是对自我命运的关怀,其讽喻之义甚明!枚乘在对“楚太子”的生活态度作出劝谕之后,接着就对“楚太子”现实的生活样态做了令人向往的夸耀式的描绘。“一发”描写“天下之至悲”的音乐;“二发”列举“天下之至美”的佳肴;“三发”夸耀“天下之至骏”的车马;“四发”描绘“天下之靡丽”的游观;“五发”叙述“校猎之至壮”的田猎;“六发”描绘“天下怪异诡观”的曲江观涛。以上六个单元绘声绘色,极力铺张的描写,一方面显示了枚乘“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的非凡文学才华,一方面也透出了枚乘生活理念的一些信息。因为这一切都被“楚太子”的“仆病,未能也”一句话所轻轻否定。如此以来,枚乘不仅指出了物质享乐的不足取,也为最后的“七发”说出“天下要言妙道”作了极好的铺垫。“七发”写道:“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氵忍然汗出,霍然病已。”⑧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才智之士。通过他们对天下物之理的精辟辩论分析和孔子、老子、孟子的审核鉴定,什么是非都迎刃而解了。听到这里,太子“据几而起”,“霍然病已”。这种结果不止是宣布了“圣人辩士之言”的胜利,同时指出了前面“六发”所提供的方法的不可取,“天下要言妙道”才是医治“楚太子”心病的唯一有效的方法。
  《七发》全文犹如一幅不断展开的连环组画,绚丽夺目,引人入胜。其实,这也并非纯然是枚乘凭空想象的寓言,而是当时贵族们的一种享乐方式。《汉书 ·王褒传》中记载:“太子体不安,忽忽善忘不乐,诏使褒等皆至太子宫虞(娱)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由此可见,当时有把文学朗诵作为一种娱乐的习惯,用来祛除由于骄奢淫逸的物质生活所造成的精神空虚。无论“诵读奇文”还是“自造作”文章,都必须要有疗救精神空虚的作用,所以,“讽”“劝”的内容是不可少的。
  
  三
  
  从结构上看,《七发》是用七段话向“楚太子”进说,一段一段地铺叙,最后提出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枚乘创造的这种结构形式引起了后人的摹仿,出现了不少的作品,如傅毅的《七激》、张衡的《七辨》、曹植的《七启》等,于是就有了中国文学史上所谓“七”(或“七林”)的一种文体。从内容上看,《七发》一开始就对“楚太子”日常的腐朽生活进行了批判,具有明显的讽刺和劝戒的意味。如果说这种讽刺、劝戒不够具体有力的话,那么,文章最后一“发”的“要言妙道”则无疑是全赋讽喻的正题。中间枚乘用铺排、夸张的手法分述的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等事相,目的在于引起太子的兴趣,振奋太子的精神。但是,从枚乘夸赞式的描写和每段最后“太子能强起听之乎”来看, 这“六发”的内容应该属于“劝”词的范畴。随着“劝”的内容的层层推进,作者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幅奢丽的现实生活画卷,并最后蔓生为全文的主体。这样一来就使得“讽”的意义掩蔽淹没于“劝”的汪洋之中,正所谓“劝百而讽一”。事实上,《七发》的讽谏意义是明显的,只不过是枚乘采用了曲致其意且劝且讽的“微谏”罢了。
  
  ①③④⑤⑥ 《汉书·贾邹枚路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
  ② 《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
  ⑦⑧ 枚乘《七发》, 选自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