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时间匆匆 岁月悠悠

作者:张春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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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现代散文史上,一九二二年朱自清先生的《匆匆》一文,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昭示了一个新散文时代的到来。《匆匆》一文,也因其对时间流逝之独到而富有诗意的慨叹,成为朱自清散文中的精品。无独有偶,时隔八十四年之后,当代著名作家韩少功先生亦撰写了一篇与《匆匆》主题极为相近的随感,即发表于二〇〇六年八月的《时间》。两篇散文都表达出了一个主题:即对时光匆匆的感慨,对人类自身价值存在的认知与反思,但在具体的艺术表现形式上又各有特点、耐人寻味。单从这个意义上,这两篇散文就有了对照赏读的可能和必要。
  对时间如影、生命易逝的慨叹,作为人类永恒的惆怅而成为了文学作品中的永恒“母题”。然而如何将其表达得空灵形象、生动具体,从而引发读者的共鸣却成为一大难题。正如朱自清先生自己所说的:“很难说得恰到好处,因为实在太复杂,凭你怎么说,总难免顾此失彼,不实不尽。”(朱自清《什么是“散文”》) 我们且看朱自清先生是如何来表达的。
  单从题目来看,作者以“匆匆”为题,即有一种流逝、空忽的动感,给读者渲染了一种人本真的追赶、恍惚的心态与图景。再看正文,作者开篇即用三个极常见的意象“燕子”、“杨柳”、“桃花”的“再来”、“再青”、“再开”摹写出一种生命的可反复性,与紧接着的一句“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然后又用“偷”“藏”“逃走”三个动词来加强反问,形成了对时间的不可控制性的一种追思与无奈之感。这样,作者就切入了正题:那么时间到底是怎么“不复返”的,“现在又到了那里呢?”作者蓦然意识到,他二十四年的生命,八千多个日子已经从手中溜走,溜得无声无息,就“像针尖上一滴水在大海里”。 无疑,在时间的长河中追寻逝去的岁月,无异于找寻那“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犹如大海捞针的徒然,除了“头涔涔而泪潸潸”,是什么也追寻不到的。既然逝者已往,无奈之余,作者只好将目光聚集于来者:“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然而,一种更大的感触和哀伤逼近了作者:“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接下来作者就化抽象的时间为具象,描述了一个匆匆的过程:早上太阳射进小屋,开始了又一轮时间的更替,这本应该是一个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与希望的来者,但是,“我”却“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乎,“我”就眼看着“日子”在“洗手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凝然的双眼前”过去、过去、过去。这就把时间的空忽与无法捕捉演义成为一个仿佛可触可感的实物,让我们分明感觉、体味到时间的存在。来者悄然地逝去,“我”终于察觉了,然而想“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焦虑与感伤!等到“天黑时”,这个来者就又“伶伶俐俐地”从“我”的身边跨过,那令人恼怒的来者、那瞬间溜走的来者,为什么“我”就抓不住、挡不住你依然决然离去的脚步呢?为什么你不像“燕子”、“杨柳”、“桃花”一样,再复返了呢?为什么“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中闪过了呢?”作者用一个“闪”字形容时间,可谓是语思精微,妥帖自然。既渲染那时间的匆匆,又始发思“我”的作为:“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这一番表白,是朱自清先生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反思,是作为一九二〇年代一个富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年轻人的困惑与茫然。结尾回归主题,前后照应,“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更表达出对时间匆匆的恒久的怅然。
  如果说,朱自清是从感性出发,来生发对时间的感叹的话,那么,韩少功对时间的看法,则更多来源于一个思想者的理性与知性。如果说,《匆匆》描摹的是一种时间的“正在进行时”,那么,《时间》展示的是一种时间的“完成时”。韩少功的《时间》所描摹的是一个极具形象化的场景——来源于一场风雨,即人生与自然的风雨的重叠与交错。作者之用意在于借用“风雨稍歇”后的自然景象来表达对时间的认知和体悟。正是在“风雨稍歇”的瞬间,作者窥见了一个透明的时间,据此来表达对时间一系列的别离与重逢以及间有遗忘的醒悟。文章开篇即用“树上的枝叶”、“地上的零星花瓣”、“草叶”、“蛛网”一组意象编织了一个风雨过后“静寂无声”的恍若停顿下来的场景。然而之后那“四面八方淅沥沥的微雨”、那“孤零零地挺立”的“稻草人”却又分明展示和见证着时间的在场。那“无边无际又无休无止”的“微雨”,是浩瀚无垠的时间,在瞬间过后的隐藏;而那“宁静和沉思”着的“稻草人”,却犹如一个全知全能的圣者,自用他的睿智和理性,监听着世间所有的动和静,那怕一颗水珠轰然的滑落。一瞬间,世间所有的动静在时间的流里无处逃遁。这里意象的拟人化,抒写出作者对时间本身冷静却又客观的思考。紧接着作者将场景进一步细化,摹写了“风雨稍歇”后的“瓜棚”:那上面“黑色的枯叶”、“黄色的花蕾”在“时间的两端拉锯”。然而黑色也好,黄色也罢,终将还是“枯萎了”、“飘落了”,是时间的又一个轮回来到了。时间留下了什么?只是留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留下了“一些黑糊糊的枯叶”。然而这些终将会被风雨所冲刷,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至此,作者完成了一个铺垫,以此对“时间”进行阐释:无数个看不见的生长和死亡,看不见的敞开与关闭,看不见的擦肩而过与蓦然回首构筑了时间,也构筑了生命。时间的无法保留和无可挽回,是何等的无奈!作者不禁感慨:“我的时间都滴漏在淅沥沥的雨声里了吗?”一个“漏”字,极尽对时间匆匆、对过往一种捶胸顿足的痛感,与朱自清散文中那一个“闪”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接下来是对自身理想抱负的抒写:“金戈铁马的百年”,“移山倒海的千年”、“巡游天河的万载”,就这样的“沉陷和坠落了”吗?这里“百年”、“千年”、“万载”的依次叠加,足可洞见作者对时间的一种渴求,希冀求得对自身价值之无限可能得以实现的砝码,更是对无法存在的此种可能性的深切的哀感。这是一个真正有良知、具积极进取精神的作家对时间冷峻却智慧的思考,对自身凝重且永久的关注。
  如果说,朱自清的《匆匆》可以用“切实具体、如臻妙境”八个字来形容,那么韩少功的《时间》则是“暗示深刻、以小见大”的典范之作。从气质上看,朱自清属多情易感、敏感细密型,他对外界事物反应敏感,极具诗人情怀——其实本来就是诗人。因而《匆匆》诗意盎然,通过自然界桃红柳绿的规律来触景生情,诱发其对自身生命价值存在的认知与反思。而这种认知与反思是在一种悄然的状态下进行的,作者“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个日子从我手中溜走”,是内敛却又深刻的哀感。因而那对外界难以言说的生命哲思,是在一种很朱自清式的情绪化氛围中展开的。而韩少功先生却具极强的理性思辨能力,他思想深刻,笔锋犀利。故对“时间”的喟叹,是由生命的刻痕入手,在其中寻觅,寻觅时间和时间中的一切,摹写了对时间倥偬的理性窥探。
  因而,在细节的运用和氛围的营造上,两位作家也就各有其特色。朱自清先生重在宣泄,整个行文一气呵成,先由纵的时间段“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始,反思那横向的日子,即一天时间的流程,突出“匆匆”这一时间和生命的主题,最后在叹息、追问中延续他的困惑,也将这一困惑准确、自然地传达给了读者,体现了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行文中,作者运用了贴切的排比、比喻、拟人等多重艺术手法,转换自然,读来极富节奏感和韵律感,令读者在赋有美感的享受中完成对作品的赏析;而韩少功先生在细节的运用上,则善于展示一些具象征意味的意象如“稻草人”、“枯叶”、“花蕾”、“深秋”等,用它们来隐喻时间,抒发转瞬间沧海桑田、“透明的时间”逝去的悲感。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凝固的意象,都能成功地反衬出时间和生命之逝去的凝重之感,体现一种沉郁的艺术感染力和其对时间与生命的哲思。可以说,这是作者出世人生态度的自然流露,却更直指人类的某种终结和永恒。也许用陈剑晖所说的“韩少功的随笔,是将文学样式与生活常态、哲学理论给予‘三合一’粘连的尝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4期)来理解这篇散文是最合适不过的。
  需要指出的是,一九二二年的朱自清年仅二十四岁,却有着“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的心绪。无可置疑,他所抒发的正是当时一个极富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意识的年轻的知识分子的情怀,是甘为天下苍生、为当时中国内忧而外患的社会现状焦虑却又无可奈何的苦恼心绪的表露。而韩少功对时间的看法,则更是面对中国现实,表现一种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气概,其浓烈的生命气息和对真实生命价值的深情叩问力透纸背。显然,其中有作者那无法抹去的历史记忆。两篇同属短小精悍之作,它们对时间匆匆、岁月喟然的慨叹,体现了两位虽属不同时代然却同现一种人生之紧张感的深刻思索,其优美的艺术形式更保证了它们具有永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