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缪斯的点金术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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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诗歌的长河,波澜浩荡。在诗经、楚辞、汉魏乐府民歌与文人诗歌的三大潮头之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河段,那就是以时代而命名的三分天下:唐诗,宋词,元曲。
  元曲的勃然而兴,固然有诸多原因,但前代诗歌特别是唐诗宋词的艺术积累,使得元曲家们拥有一份丰厚的遗产资本,他们挹彼注兹,取精用宏,就像新开张而生意兴隆的店铺公司,使原有的资产增值与翻番。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中提出“偷语”、“偷意”和“偷势”的三偷之说,英美现代派诗宗艾略特在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名文中,也说过“不成熟的诗人会模仿,成熟的诗人会偷盗”。许多元曲家都很善于从唐诗宋词中顺手牵羊,或据为己有之后不发表任何声明,或改头换面气象一新后完全视为己出,或脱胎换骨自铸新意再创新高,总之,不是“天下无贼”而是“诗坛有盗”,他们不愧是来去有踪的跨代神偷手。
  虽然年代湮远,早已过了追诉之期,而且我这篇文章是诗旅随笔而非起诉文书,但我仍不妨对他们高明而高尚的“偷艺”略做调查,将某些曲家的神乎其技记述于文而非记录在案。
  
  一
  
  元代曲家拥有前人留下的价值连城的文化宝藏,他们当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前去支取,借本生利。支取方式之一,就是袭用陈词,为我所用。
  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的“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化用辛弃疾《一枝花·醉中戏作》的“怕有人来,但只道今朝中酒”;徐再思〔中吕·喜春来·闺怨〕中的“别时只说到东吴,三载余,却得广州书”,化自唐代歌女刘采春《罗唝曲》的“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张可久〔双调·折桂令·西陵送别〕中的“画船儿载不起离愁,人到西陵,恨满东州”,源于李清照《武陵春》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薛昂夫〔正宫·塞鸿秋〕说“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借用的便是唐代释灵彻《东林寺酬韦丹刺史》的“相逢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一人”,以及杜牧《怀紫阁山》的“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任昱〔南吕·金字经·秋宵宴坐〕写秋夜江边宴集时的感受:“秋夜凉如水,天河白似银。风露清清湿簟纹。论,半生名利奔。窥吟鬓,江清月近人。”结尾就是引用孟浩然《宿建德江》中的原句。王元鼎〔正宫·醉太平·寒食〕:“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夜深微雨”之句,令人想起杜甫《春夜喜雨》的“微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而“听街头”的结句,则是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化用,也表现了寒食、清明前后卖花的宋元风俗。前已引马致远为例,他的〔双调·拨不断·叹世〕之六还曾写道:“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一场恶梦。”其中的“禾黍”两句,就是唐诗人许浑《金陵怀古》中的“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的颠倒引用,马致远明知许浑无法追问“版权所有”的问题,所以索性连借条也省而不具。
  字元镇号云林的倪瓒,常州无锡人,是元末著名的画家与书家,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合称“元四家”,如他的〔双调·殿前欢〕:“揾啼痕,杏花消息雨声中。十年一觉扬州梦,春水如空。雁波寒写去踪。离愁重,南浦行云送。冰弦玉柱,弹怨东风。”
  关于倪瓒送别之作,一说元人贾仲明一说明初无名氏所作之《录鬼簿续编》,认为他“所作乐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脍炙人口”。除此之外,我也看好他上述这首〔殿前欢〕。它抒写的是久客他乡怀念故里,但又不忍与意中人互道别离的景况。南宋诗人陈与义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一诗,其中的名句是“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倪瓒加以引用,却赋予了“好景不长,韶光易逝”的感慨;而杜牧《遣怀》中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语,倪瓒随手拈来,借以抒写自己浪迹江湖的生涯。至于“春水”、“南浦”之句,则更是遥承六朝江淹《别赋》中的“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如此引用,使读者既回顾了前人成句的原有内涵,又联想到后来作者的别有寄托,这就是艾略特所说的引用传统的“同存结构”的效应,不过,这一西方诗学的术语,当然是为元曲家们所始料未及的了。
  
  二
  
  古语再铸,翻出新意。南宋诗人杨万里在《诚斋诗话》中概括江西诗派的诗法,提出“以故为新,夺胎换骨”之说,可见引用之妙,上焉者在“夺”与“换”之后,或赋予故典以新的内涵与意义,或以此为契机而创造出全新的境界。否则,一味援引前人陈句,就不免有掉书袋之嫌,甚至一失足掉入“抄袭”那不清不白的泥沼。
  南宋词人吕渭老有《卜算子》一词:“一日抵三秋,半月如千岁。自夏经秋到雪飞,一向都无计。续续说相思,不尽无穷意。若写幽怀一段愁,应用天为纸。”元代号“酸斋”的曲家贯云石,他有〔双调·清江引·惜别〕五首,其中之一是:“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贯云石题为“惜别”的小令前后有九首之多,但这一首却木秀于林,勇夺冠军,原因是两次“不是”的否定之后,出之以并非纸短情长而是无情长之纸的精妙结句,而这一结句却是从吕渭老的词化出,吕渭老说“应用”天为纸,贯云石却说走遍清江之地,也“买不到”天样之纸,这就不是单纯的引用,而是从银行贷款而另行投资经营的创造性的转化了。
  好像是同一株树上隔年的花,新花似乎比故花更为夺目。元初的卢挚有一首〔双调·沉醉东风·秋景〕:“挂绝壁枯松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四围不尽山,一望无穷水。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低,载我在潇湘画里。”这是一幅潇湘秋景图,绘于湖南宪使任上。首句出于李白《蜀道难》的“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次句出于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李诗之句有如恐怖片的精彩布景,王序之语有如奏鸣曲之华彩乐段,各有其特定的内涵与情调,而卢挚“年及弱冠”就“已登仕版”,先后出任地方要员与中央大吏,在元代沉沦下僚或市井的曲家中,算是少见的“另类”。所以元代畏兀儿族(今之维吾尔族)曲家贯云石在《阳春白雪序》中,说他的作品“媚妩如仙女寻春,自然笑傲”,而他歌咏我的家乡的秋日风光,没有肃杀凄凉而只有明丽清旷,即使是前人的陈句,也经过他的改造而别是一番滋味了。
  前文已引倪瓒一曲,可一而可再,在今日的晚会或联欢会上,对于优秀的表演者,观众不是常常鼓掌欢迎要求再来一个节目吗?下面所述是他的〔黄钟·人月圆〕:“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倪瓒此曲抒写的是故国之思,但他心目中的“故国”不是元朝而是宋朝。倪瓒作为南宋遗民的后代,一生未曾出仕元朝,而是浪游江海,隐迹山林,何况他出生的江南,原来就是南宋的政治文化中心,而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雪耻的历史传统。有人说倪瓒生于元末,历经元灭明兴,他怀念的是元朝,倪瓒地下有知,恐怕也会因论者的牛头不对马嘴而笑出声来,他寄迹杭州时,曾写过一首《竹枝词》,有道是“阿翁因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日暮狂风吹折柳,满湖烟雨绿茫茫”。唐诗人窦巩《南游感兴》一诗说:“伤心莫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倪瓒此曲的前五句,就或明或暗用了窦巩之诗,而后三句呢?南宋词人姜夔《扬州慢》词中有“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江城”之句,倪瓒化用而借以表现自己隔代的故国之念,如盐入水,几乎了无痕迹。北宋词人晏几道《临江仙》的结尾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写的是意中人明月下归去的身影,乃儿女之私情。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倪瓒化用入曲,自出见明月如同见故国之新意,系家国之大爱。如此脱胎换骨,化旧为新,就像有出息的后辈,虽然在血缘上承袭了祖宗先辈,音容笑貌甚至都有些依稀仿佛,但已经是或有出蓝之美,或另自有一番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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