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性功两见 词翰双绝

作者:刘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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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沉雄豪迈之诗
  
  古今学者在研究东坡先生的艺术成就时,尽管对其时间跨度如此漫长,作品内容如此宏富的创作历程,做出不同的时间断限。但认为黄州、岭海为其创作变化期的观点是趋向一致的。其胞弟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东坡)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又说:“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苏轼因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无辜获罪,于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被逐出京,二月至黄州,开始了四年的谪居生活。沉重的政治打击和生活的窘迫,使他对社会、人生以及反映在创作上的思想、感情和风格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在《黄州安国寺记》中曾坦言:到黄州后“归诚佛僧”,“间一二日辄往(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可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一方面表现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风尚,一方面又表现为超然物外、随缘自适的佛老旨趣。因此,元丰五年(1082年)的一大批佳作,如《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等,尽管交织着悲苦和旷达、消沉和豪迈、出世和入世,但都写得翛然旷远、超尘绝世。《黄州寒食诗二首》①墨本就是这年的三月七日苏轼写出的见功见性、词翰双绝的千古名作。
  如果按照艺术鉴赏的一般规律,鉴赏者只要“直击”形象,进行直觉感悟,即可获得审美享受。但书法艺术的特殊性与内部规定性又要求,书法鉴赏必须与“文意、诗境”相生发,才能得到最大的审美愉悦,所以,本文的鉴赏过程,还是从“细读”诗意开始。
  诗云: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氵于(污)燕支(胭脂))②。本(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③。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氵蒙氵蒙水云笨。空庖煮寒菜,破癧 (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④,但见鸟衔癡 (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冫余 (途)穷⑤,死灰吹不起⑥。
  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抵黄州,到元丰五年(1082年)三月七日正好过了三个寒食节。首四句诗人从物候着笔,感叹春光易逝,韶华不再,表达了天涯沦落的幽独孤寂之感。后八句缘情写景,以海棠“命运”自比,慨叹人生际遇:春日苦雨,气候如秋,海棠凋谢,花瓣委地,泥污胭脂,香魂何托!唉!这是造物主偷偷将她背走了,恰似少年病后变成白发老人。 第二首极状生活之窘境:春江水涨,水天茫茫,小屋如舟,风雨飘摇,空厨只剩寒菜,破癧湿苇难烧。乌鸦绕坟,衔纸聒噪,凄风苦雨,清冷悲凉。长歌之悲,大可想矣。好在诗人表里翛然,身心皆空,一念清净,随缘自适。“君门深九重”欲归无望,“坟墓在万里”欲吊不能,不妨学晋人阮籍的“途穷之哭”,不作韩安国的“死灰复燃”之想。前文提及,苏诗放笔快意、豪健清雄的风格以及议论化、散文化的倾向是受到唐人滋溉,这首诗在结构、选字、用韵以及风格上表现了更多的李杜旨趣,难怪黄庭坚能解乃师深旨:“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见《黄州寒食诗二首》题跋)
  
  二、豪宕秀逸之书
  
  传世的天下三大行书: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唐代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北宋苏轼的《黄州寒食诗二首》皆为缘情即兴之作。其意在文而不在书,也正因如此,才能流露真性情,显示真趣味:笔挟元气,书臻清逸之境,有法无法,书夺造化之功。都是“无意于佳乃佳”的经典之作。与王、颜相比,东坡更能彰显文人品格,是历史上鲜见的艺术通才:文入唐宋八家之列,词开宋代豪放之先,书称宋代四家之首,画开文人画风先河。此帖,端庄中显出流利之态,刚健中含婀娜之姿,外松内紧,左秀右枯,既有沉雄秀逸的形质美,又有清远疏淡的意境美。字缘情而变,势随意而合,心手双畅,振迅天真。细细品咂,计有四意:曰通意、率意、新意、尽意。
  通意,是指《黄州寒食诗二首》墨迹,书法能兼融百家,冶于一炉,形成自家面目。苏轼书法受王羲之、李邕、颜真卿、柳公权、杨凝式等前代书家的影响最大,但在“吸取”过程中,他又极为明智,选择适应自己情性的法书“从而师之”,既有前人意趣,又是自家风貌。此帖是最好的明证。黄庭坚跋云:“此书兼颜鲁公(真卿)、杨少师(凝式)、李西台(邕)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
  率意,是指此帖用笔沉雄,起承转合,涉笔成趣,提按顿挫,刚健婀娜;有鲁公之厚重,凝式之萧散,北海之英迈;结字能收放自如,长短合度,宽扁得宜,左秀右枯,疏能走马,密不透风。尤其在分间布白上,前疏后密,前轻后重 ,前平后险,前谨慎后放达,最能体现诗人书写过程的心里变化和情绪波动。第一首诗,诗人心情沉郁,下笔沉稳,字势平和,偶起“波澜”,也只是长笔疏透,变换节奏而已。至第二首“春江欲入户”处激情奔涌,笔随情发,挥洒自如,字形大小相间,各有情致,字势跌宕起伏,穿插揖让,顾盼生姿,虽非措意,奇趣乃出。如“癧”字之大,“也”字之小,“破”字之斜,“寒”字之密,“衔”字之疏,“云”字之扁,“癪”字之长,“势”字之开,“那”字之合。“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苏轼《题孙莘老墨妙亭诗》)。两首五古,同为十二句,第一首只占空间的三分之一,第二首占去三分之二,书法之妙,贵能笔随意发,情随势转,于此可见一斑。
  新意,有人认为宋代尚意书风有明确的指向:一是对道的理性体现,二是表现学识修养,三是强调人品情性,四是注重表现意趣。苏轼是尚意书风的代表,他的艺术主张在超越法度、尚意出新方面成为宋代的一面旗帜,他极力倡导:“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且不断匡正时弊,率先垂范,对自己的实践和成果表现出相当的自信:“吾书虽不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诀也。”在《黄州寒食诗二首》中,他“不践古人”师古不泥古,有法而不为法所囿,把对自然的体认,对人生的感悟以及丰赡的学识修养,化作意蕴丰富的书法意象,与沉郁悲怆的诗境有了某种默契,诗与书、情与韵瞬间凝固在纸上。成为后人难以企及的经典。
  尽意,苏轼尝云:“某平生无快意事,唯做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黄州寒食诗二首》是诗人自诗自写,挥洒之时,诗境与书兴相合,笔性与激情相发,不滞不碍,自然尽意,心手双畅,自然入神。苏轼以作文挥翰为乐事的生活状态和在诗文书画中蕴涵的人格魅力,一直是后世文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三、诗境与书意相发
  
  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在它的《人间词话》中对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词的“境界”曾做过以下评论:“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苏轼在《黄州寒食诗二首》中所攫取的景物如:“苦雨”“雨中海棠”“泥汙燕支)”“春江入户”“小屋渔舟”“空庖寒菜”“破癧湿苇”“乌鸦聒噪”“坟墓纸钱”这些悲凉凄苦的自然景物,与诗人幽独孤寂、沉郁苦闷的心情相生发,表达了诗人因“乌台诗案”无辜被逐,政治上受迫害,生活上十分窘迫的真实情感。清人汪师韩甚至认为苏轼此诗“故意”罗织村落小景以加强诗境。他在《苏诗选评笺释》卷三中云:“二诗后作尤精绝。结四句固是长歌之悲,起四句乃极荒凉之境,移村落小景以做官舍,情况大可想矣。”一般说来,书法艺术并不能直接表达人的复杂的情感,它只有通过书法意象显示出的情绪、格调以表达创作主体的心境。但是,诗境的创造与书意的深化,都依附于一定的形式元素,虽然这些形式各不相同,对同一创作主体来说,会有一定的心理指向。特别是诗书相合的经典作品。“(王羲之)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唐·孙过庭《书谱》)苏轼在《黄州寒食诗二首》的诗境与书意相合上堪称典范,通观诗帖,从“自我来黄州”到“病起头已白”句,诗人感物伤时,心情沉郁。故用笔平实,力藏势敛,思绪纷乱,多书一“子”字后点去,又落一“病”字(疑为书完全诗后所添,“病”字墨痕较“殊”字淡,故云)行距拉大,字距收紧,不激不厉,中正平和。至“春江欲入户”句,心绪由沉郁而变为激愤,此时用笔开始放逸,字势欹侧,章法摇曳,中锋侧锋,信其自然,长短粗细,开合收放,振迅天真。“破癧”二字逸出常格,“哭途穷”以下写得震心骇目,简直是在“控诉”与“抗争”…… 诗与书的这种境界的融合,很容易将欣赏者带到一个高妙的境界,获得最大程度的艺术享受。这就是我在“细读”《黄州寒食诗二首》时得到的启发。
  
  ①诗名来自《黄州寒食诗》墨迹末尾 的“右黄州寒食诗二首”,但笔者检诸《苏东坡全集》(珠海出版社1982年版)《苏东坡全集》(中国书店出版社)《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2月版),此诗皆名为《寒食雨二首》两名相较,似乎前者更切合诗的内容。何故!注者对墨迹上的诗名视而不见,是存疑。
  ②胭脂)句,从杜甫《曲江对雨》“林花着雨胭脂湿”句中化出。
  ③“暗中”二句典出《庄子·大宗师》“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④寒食,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云:“去冬日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隋松公瞻注;据历合在清明前二日,亦有去冬至一百六日)禁火三日。”
  ⑤“也拟哭途穷”句,典出《晋书·阮籍传》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
  ⑥“死灰吹不起”句典出《史记·韩长孺列传》:“安国(韩长孺)坐法抵罪,蒙(县名)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