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李白《将进酒》的章法

作者:张鹏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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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古诗古词,人皆言李白、李煜不可学。何以不可学?他们才华太高,想象力太丰富,意象飞动如云卷云舒,汪洋恣肆如沧海横流,章法自如如天然生成。《将进酒》就是这样一篇作品,单是诗歌的章法结构,就令教者挠头。
  那么这首诗究竟是依循怎样的逻辑来构篇的呢?下面根据文本实际谈点浅见。
  诗歌开头两个“君不见”领起的四句诗,突兀而起,以黄河的伟大永恒(从空间角度写)反衬生命的渺小和脆弱,以头发的朝暮剧变(从时间角度写)凸显生命的易逝和短暂,一股苍凉之气破空而来。这两声呼告构成第一抒情单元,在章法上就是“起”——摆出问题:生命如此渺小脆弱,如此易逝短暂,该如何度过?
  接下来自然是“承”——回答问题。诗人的回答是:“人生得意须尽欢”,“须尽欢”就是李白的人生态度和人生信念,“人生得意”并不是“须尽欢”的状语,可念为“人生须得意尽欢”,“得意”也不是世俗所说的“得意”,而是适性快意,也就是“欢”。那么如何才能“尽欢”呢?无他,饮酒!“莫使金樽空对月”一句,把饮酒高度诗意化了。不过,李白的饮酒绝不是平常意义的饮酒,一般的饮酒是不能够“尽欢”的,必须“畅饮”或曰“痛饮”。那么怎样才能做到“畅饮”或“痛饮”呢?换句话说,“尽欢”的前提是什么呢?首先,对自己的人生价值要有高度的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其次,不要有一丝一毫经济上的忧虑:“千金散尽还复来。”再次,下酒物要准备充足,肥美丰盛,那不是杀一只鸡杀一只鸭能算得了数的,必须是“烹羊宰牛”。还有,更重要的是不可惜量,不是三杯两盏的问题,而要超常发挥:“会须一饮三百杯。”如此心境,如此规格,如此海量,从主体到客体都已具备了“尽欢”的条件。最后,还得有“畅饮”“痛饮”的气氛,快饮不停,纵情狂歌。诗人在这里当然不只是静态地构想畅饮痛饮的条件,其实也动态地再现了当时与朋友们畅饮痛饮的境界,“杯莫停”的呼劝,见出气氛的热烈,“倾耳听”的诉求,暗点饮者的酣醉,诗句短促急快,全然还原为真实生活场景。诗人直接把劝酒歌放进诗里,既强化了畅饮痛饮的热烈氛围,又揭示了痛饮“尽欢”骨子里的原因。为什么必须通过痛饮而达到“尽欢”?因为“尽欢”的极致是“长醉不复醒”,“不复醒”就不再去理会什么功名富贵了,不再去感喟古今圣贤“寂寞”的遭遇了(“留名”不是“尽欢”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消愁”,把“寂寞”换成“欢谑”),曹植才高八斗而有志不逞,不也是以痛饮来“恣欢谑”进而忘却人生的愁苦吗?这里的“饮者”并非是与“圣贤”对立的人物,而是“圣贤”中纵酒狂欢遗忘万物的部分人,陈王曹植就是一个,李白自己也是一个。我以为第二抒情单元到“恣欢谑”这里应该打住了,这三个字与“须尽欢”恰成绝好的呼应,圆满地回答了第一部分提出的问题。劝酒歌的最后两句,实质上已进入诗歌的第三抒情单元,即“结”——解决问题:如何把“尽欢”(或曰“欢谑”)进行到底?这样切分,有人很可能认为没有道理,怎么能把一首完整的劝酒歌分成两截子呢?其实这正是李白高明的地方,哪怕是诗中独立的话语团块,也与整体密合无痕,令人扯而不断。
  最后五句是把歌词所言的内容化为行动:既然必须通过痛饮达到“尽欢”境界,那么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罄尽家产也应该沽酒买醉了。不要推说什么“少钱”,即令“千金散尽”了,还可牵出“五花马”,拿出“千金裘”换选这些不拘形迹反客为主的声口,活画出诗人不顾一切以求适情快意的狂豪醉态、洒脱的性格。诗歌以“与尔同销万古愁”为结 (句,既关合了开篇的“悲”字,又囊括了古今贤才充天塞地的悲愤。人生无常,愁!圣贤寂寞,愁!壮志难酬,愁!这“万古愁”三字,“愁”得邃远,“愁”得深重,气概同此诗首句旗鼓相当,一下子把诗歌的思想境界提升到相当高的水平线上,这就远远不止是以古人的酒杯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了。这也是诗歌悲而不伤,悲而能壮,迥异于一般借酒浇愁的诗作的根本原因。
  在这首诗中,“欢”和“愁”两种情感是对立的,而“尽欢”“消愁”又是统一的。与诗情的大起大落相应,诗篇呈大开大阖之势,表面看起来写得很狂放无羁,但其章法还是有迹可寻的,由提出问题(由物触发),到回答问题(浪漫拟想),再到解决问题(付诸实践),有起,有承,有结,环环相扣,步步深入,异常缜密。这种结构与曹操的《龟虽寿》类似,《龟虽寿》也是先隐提人生短暂的问题,继以“老骥”自喻言须奋斗不已,终写“养怡”以延长奋斗时日。从《龟虽寿》到《将进酒》,可以看到诗歌结构艺术的传承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