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对话教学与孔子《侍坐》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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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坐》(选自《论语·先进》,标题为后人加)是先秦散文名篇。一般说其朴实隽永,表达着儒家“以礼乐治国”的政治主张。汪曾祺老说过,喜欢《侍坐》那个“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活法,确也与他自称的“抒情现实主义”很是合拍。“侍坐”的场合大概不能算是正式的课堂,但仍可视为《论语》中一篇相当完整的授课实录。
  把它当做课堂实录来解读,则解读出来的便是大教育家独有的风度容止。
  对话教学是孔子常用的教学方法,从他学生的年龄和受教育程度看,大概相当于大学本科高年级,适于多用老师参与下的对话方式进行教学(是有专题的讨论,不同于中小学课堂的问答教学方式)。孔子的对话教学一般是弟子发问孔子答比较多,也有与学生在某个问题上争议或辩论甚至于严责,而《侍坐》则是一节以学生活动为主的课,话题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的方式,可以看做一堂谈治世理想的口头作文。以下即从教学态度、课堂语言行为、教学理念等方面对它做一些研究。
  之所以兼及加达默尔,是因为后者也推崇对话授课,认为理解的过程与“言说”的过程不可剥离。加达默尔说,他的“解释学哲学”的产生“从根本上说无非只是对我的研究风格和授课方式做理论的解释”①。他认为,对话包含着“言说”与“倾听”这两个对立面及其相互转化。“意义是在‘说’话的过程中崭露出来的。”(对话)“作为理解的方式所寻求的是包含差异的同一,是差别不断交换的过程”,语言的对话性“本来就包含着这样一个明确的宗旨:‘削弱主观性’,克服自我意识中心论”,“从对话的终结处走出来的‘自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旧我’,而是一个‘新我’——一个比原来扩大了的自我”②。他认为无论怎样的阐释,认识的“去蔽”都无法“到底”,阐释的语言表达理解的同时就束缚理解、局限理解,因而“对话优于一切陈述”③ 。
  既然孔子只留下授课个案,我们不妨借加达默尔的理论一用。
  
  一、 教者把自己“卷入了一场谈话”
  
  在这场谈话里,孔子所持的是完全不干预、不规定学生理想的“大撒把”姿态,没有加任何限制,如必须符合儒家的某教义之类。课前导语分三步进行,一是解除师道尊严的压迫,说老师比你们“大不了几天”,所以“别不敢跟我说真话”,创造学生放大胆子说的言语空间。二是激发学生的言说欲望:“平时你们老说:‘您不了解我!’”,带点仿佛朋辈间的埋怨口气,言外之意是:也不能全怪我吧,不说出来我怎么了解你们哪!三是出题目:如果有人了解你们,你们打算怎么为人所用啊?从语用学角度看,导语用语平易而言外之意充足,点到即止,没有一点唯恐学生不懂的癗唆或卖弄学问的意味。
  加达默尔说“真正的谈话决不可能是那种我们意想进行的谈话”,而应该是“陷入了一场谈话,甚至可以说,我们卷入了一场谈话”,在谈话过程中“谁都不可能事先知道在谈话中会‘产生出’什么结果”④。孔子的导语要引发的就是这样一场谈话。学生们会说出什么,完全是未知的,与我们有时会听到的排练过或布置好的对话授课毫无共同之处。这是对话授课中最良好却也最难驾驭的状态,也是真正的对话授课的基本前提。所以课程的进行中孔子本人必然处于一种快速的、积极运转的思考中。这种课就属于苏霍姆林斯基所说的,课前几乎不用备却又是备了一生的那种课。素养低的教师,是绝不敢被“卷入”的。
  为“如果有人了解你(要用你)”这个条件所激发,子路站起来一通豪言壮语,说自己三年能把百里方圆、内忧外患中的诸侯国的百姓教导得英勇善战,明白事理。孔子无言,但微笑而已。
  冉求比子路谦虚一点,只设想治理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且只能做到解决温饱,礼乐教化还要等高手来。曾西华(赤)就更不敢吹牛了,首先声明说的不见得做得到,但愿意朝这方面努力:做一个诸侯盟会祭祀时管管司仪的最低级官员罢了。孔子仍然静听、不表态。
  在以上发言时,曾皙(点)竟一直在鼓瑟!似乎根本不听别人的发言,但是孔子却毫不介意,很温和地问:“点啊,那你怎么做呀?”点被问后,并不应声而起,还要再鼓弄几下(“鼓瑟希”),最后弄出一个“铿尔”的余音,才站起来。此等狂生,今日早已惹得老师不快了,而从点的表现看,这种“纪律松弛”的状态大概是孔子授课的常态。孔子并非在克制不快,而是喜欢这样的状态,他深知说真话必须有说真话的语境,这种状态下说的话,必不同于严厉的耳提面命之下低头拱肩所说的话。也正因为这种教育风范,孔子才能想被“卷入一场谈话”就能被卷入。细究孔子这种教学态度,颇能解除今天教师的此类苦恼:我的学生怎么净说套话,没有一点想象力和创造欲望?学生说假话套话,根子在教师没给学生创造“敞开了说真话”的语境。
  
  二、 教者将自己置于被启发、被引导者的地位
  
  曾点在这四个学生里,是个另类。他的作文完全是“跑题作文”。老师问的是如果有人赏识你你怎么干,他根本没理这个茬。而且先声明,我可跟他们想的不一样(请注意,他虽在鼓瑟,但是别人的发言都听了,而且也想好了自己的答案)。他的话里话是,老师不会欣赏我这种理想的。我们的大教育家则答道:“有什么关系,各言其志吗!”颇有小崔“实话实说”的主持风格。
  于是曾点就放心地把“跑题作文”说了出来:只想换上春装时,和哥儿们小子们洗个温泉澡,爬到高坛上吹干了头发,唱着歌回家。与“为人所用”没一点关系,看起来也似乎最没出息。
  出乎意外,老师激动了,竟然一声叹息,说:“我赞成点。”然后宣布“散课”。
  这个结果必定使点(应该也包括其他学生)百思不得其解,点这下子是非问个究竟不可了(原来上课也讲究用悬念的!)。他的疑问有二:对那三人的志向您怎么看?为什么子路同学一说完您就微笑?(这个鼓瑟的,其实上课很专心,连老师的微笑也没有放过!)
  于是老师私下对点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仨不过是各言其志,没什么不行的。只是子路既说以礼治国,要教导百姓懂事理,自己倒这么出言不谦虚,本身就不合礼数,所以不禁微笑。而另两位虽谦虚得多,其实志向并不小,言外有“大志未必要出以狂言”之意。批评了子路又只用一个微笑,这是许多老师都做不到的。
  对孔子之所以赞成点,后世颇有争议,比较权威的说法是当时孔子不得志,无法实现行道救世的理想,正有“乘桴浮于海”之心,此一时彼一时,所以点的理想正中下怀。我的看法不大相同。点其实并不是没有理想的人,但他的思路,是融教化世人于日常行为,而非“乘桴浮于海”的逃避和退却。既然孔子在听学生言志之际自己也在思考和比较,则必定会把自己行道救世的思路与点所说的理想联系到了一起,对往昔单走上层路线、企图靠统治者推行儒教的途径产生了怀疑,设想如果把礼乐从那样一个途径传播,在那样一个和谐、怡然的成长环境长大的青年,自然趋向于消泯社会的争权夺利之战,社会风气自然趋向于“仁”。点所陈述的生活事件之“小”,不妨碍孔子扩大理解为理想人生境界和理想治世境界之“大”。点所说的,只是一个行为,孔子所赞同的,已经是一个从民间普及儒教教义的规划了。
  这一个瞬间的想法,未必透彻,所以孔子没有讲下去,课后同点也没有讲赞成的原因,对这个感受,他还有待于认真的梳理和阐释。“这种进行过程中谈话的参加者与其说是谈话的引导者,不如说是谈话的被引导者”,因为“语言能让某些东西‘显露’出来”(同④)。在这节课里,孔子也是被启示、被引导者。之所以能从点的“跑题作文”中有所获,也正是因为他将自己放在这个被学生启示、引导的位置上,达到了所谓“有我在而无我执”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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